田斓感觉自己快支持不住了。
她原本以为拥有了翅膀便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现在才发现这双翅膀也是需要从她的身体获取能量的。
田斓也感觉到了精神上的疲惫。
虽然对让爹爹起死回生的信念是那么坚定。
让她疲惫的,是大海。
大海茫茫,天空无垠。哪儿哪都一样的海路让田斓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差别,觉得自己只是灵魂在不断向前,而肉体却止于原地。或者正好相反。
田斓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像爹爹那样只身出海的海民的那种空虚。何况,自己还有白鸟相伴。
信天翁由原来的一路前冲,变成了时而于半空中盘旋,时而在海天间往返。看起来,它似乎已经消耗完了来自那宝物的魔力。
田斓又饿又困。
这一路上,本该上浮或跃出海面的各类鱼儿,好像是故意躲着他们俩一样,踪迹全无。更让女孩越想越惊的,是这无风无雨无雾无浪的“奇观”。这,还是她所认识的大海吗?这还是爹爹口中那个喜怒无常的大海吗?
这寂静的海寂静的天,这寂静的海天之间……
女孩觉得,快要窒息了……
双眼渐渐迷蒙,双翅欲扇欲止……
突然一瞬,一切似乎静止了-----
田斓目光呆滞,向海面坠去……
啪————
双翼翼如同彩色的玻璃,重重拍打在水面上,激起片片霞光。
疼痛让女孩刹那觉醒,她快速扭身向上,仰面朝天。
她听到一声长鸣从夜空中由远及近,是白鸟!
她又似乎感觉到一股炙热的气息,从水下涌起。
余光所及,伴随着那气息的,是一面璀璨黄光!
那光穿透层层水壁,如金色水龙的巨口猛然张开,向自己吞噬而来。
“呯——”
一个金黄色的东西从水下袭来,击中了田斓的背脊。她闷哼一声,顿觉剧痛难当,甜腥上涌。
紧接着,女孩的身体哧溜溜地滑过这东西,又撞击到了另一个东西上,反反复复。一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不断地被这些光滑又似乎带着弹性的东西反复击打,而毫无抵抗之力。
疼痛中,鸟鸣与自己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皓月当空,凉爽的夜风如温柔的万千柔臂,轻轻抚摸着遍体鳞伤的女孩。而她也似乎感觉到了这爱抚,手指轻轻动了动。接着,眼皮也跟着动了动。同时,又耸了耸肩。
“嗯~”
只是轻微的一颤,她便觉着全身上下疼痛不堪。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流进了耳中。
“这是哪里?”女孩呻吟着,试着挪了挪身体。
不行,她心中估摸着,太痛了!
无论怎样,田斓还是试着先缓缓地睁大了眼睛。本以为看到的是夜空,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种金黄色的大东西。
“就是这个撞的我?!”
“这是?”
这东西似乎在动!
再看!
这东西像一层厚厚的皮冻!
这皮冻里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田斓毛骨悚然,鸡皮尽起!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虽是刚刚历经了那大“水滴“,但对这东西的感觉却是那种未知的恐惧!
“白鸟!”
女孩这时才突然想起时刻陪伴左右的朋友没了踪影。而自己的翅膀,也已消失不见了!
还好!田斓握了握拳---鹦鹉螺还在!
女孩咬紧牙关,欲要撑坐起来,可手掌刚一接触“地面”便猛地缩了回去!
啊------
她惊叫一声!
这“地面”的触感与眼前东西之视感竟然惊人的契合!
田斓强忍疼痛,咬着牙由仰面朝天翻转成俯卧。
“屋顶!?”她失声叫到。
淡淡黄光透过金黄色的皮冻,一个被绿植包裹着的圆弧状黑灰色屋顶映入女孩眼帘。
再环顾四周,自己竟然置身于一座座被金黄色皮冻包裹着的屋宅之间!
突然,一阵阵急促的鼓点从女孩正下方传来。
“人!”
田斓大惊,而下方完全被那些层层叠叠的巨大金黄皮冻球遮挡,什么也望不到。
紧接着,一种锁链的叮叮铛铛声破耳而入。
“犯人!!!???”田斓突然想起了镇里的李二狗李大爷被官兵抓走时的伴奏。
但仔细听来又不同于她所认识的那种锁链发出的声音,更像是连续不断地碰杯声,清脆刺耳,似乎每一次碰撞都拖着连绵不绝荡人心魄的尾音。
“锵——”
一种金属被巨力击打的震耳声传来,一刹那,整个天空被来自海面的火光照得殷红透亮!
刺眼的璀璨光芒将田斓层层包裹,也将她四周的金色皮冻映得熠熠生辉!
女孩双手掩目,指缝缓缓打开。
这是另一个世界!
田斓张开了娇艳双唇,睁大了流光美目。
要怎么形容才好!女孩想起了小时候陆伯伯家的一个宝贝----堂屋房梁上的一块椭圆形金黄琥珀。她和二木常常登梯将其偷出,高举在太阳下,呆呆地端详着琥珀中的两只硬壳小虫。她们还开玩笑说对方就是这虫子变成的。想到这里,女孩不禁莞尔一笑。
如今,她多么想让陆伯伯和二木一起来看看这壮观的琥珀奇景啊!
在海天间摇曳的火光照耀下,田斓目光所及之处至少出现了近十个金碧辉煌的巨型琥珀。它们如同从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实一般,犬牙交错却又错落有致。每一个琥珀的底端都有一根或笔直或弯曲的金色枝干,看样子,正是这些枝干承载起这些琥珀中一座座的小屋。而仔细看来,这些小屋虽是形态各异,却又有着共同的特点——曲折蜿蜒的绿藤爬满了屋顶,五彩缤纷的小花装点着屋壁,皆像是经过了大自然的精心装扮,看起来那么让人的双目舒服,内心惬意。
置身这新奇绚烂中,让田斓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少女而已,她贪婪细致地观察着这些屋子,发现有的还自带微型庭院,黑色片石筑成的长方池子中竟然还游动着说不上名字的紫鳞大鱼!又有的屋墙角下,几只多足昆虫样的小动物似乎在追逐打闹,自娱自乐!
女孩越看越是惊奇,越看越是怀疑自己是否进入了某个以真乱假的海市蜃楼。 最后,当她看到右斜面的那个琥珀时,忍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古朴的灰色房子,斑驳的石头外墙上挂满了说不出名字的鱼干,屋前长满绿得发黑藤草的小小坪台上,一张用藤条编织而成的渔网斜挂着,渔网对面,一棵大叶怪树蓬勃生长,直至弧顶。这,与她和爹爹的院落竟然如此相似,不知,这屋内是否有着快乐的一家。
田斓揉了揉泪眼,开始想家了。
她突然觉得,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
而若不是田斓突觉膝盖绵软炙热,这触景生情不知要困扰她多久。
“烫——!”女孩忍不住尖叫出口。
“谁在上面!”
一个怒吼声从右下方传来。
田斓大惊,真的是人!一时间她惊喜万分,但心又瞬间凉下。没错,在这茫茫大海,从海里钻出来的自然还不知道是敌是友!而经过“水滴”一役,女孩自然而然地觉得对方也许又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是谁!”那个声音又喊道。
这声音喊得女孩心中又是一颤。
到底答还是不答?田斓脑中一阵空白。
“下来!”
“快下来!”
“滚下来!”
七嘴八舌地叫喊声听起来至少有十来个人。
田斓只觉一阵阵冷汗从额头掌心冒出,“答还是不答?答还是不答——”,这问题在她脑中不停地打转。
听着叫喊中那些恶狠狠的声音,不禁让女孩更加急迫,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到,如果他们真是人类的话,那么人类似乎比怪物更可怕。
逃不掉了!田斓心想!
“下来!”
“哪族的鱼干!”
“下来,滚下来!”
随着这皮冻球渐渐滚烫,田斓紧握的双拳已经溢出了水来。怎么办!鹦鹉螺还在手心,可翅膀却不见了!?怎么办!白鸟呢?它应该不会舍我而去的!怎么办!?
“滚下来,下来!”
“要么塞回去,要么给老子滚下来!”
“塞回去,塞回去!”
田斓强忍着散架的疼痛,伸起脖子上下左右四处张望,除了一个个层层叠叠的皮冻球,什么也看不到。
类似“滚下来!”的声音还叫喊个不停,但久了,田斓紧绷着的心反倒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们上不来!”女孩明白为什么他们老是在喊却不动手了。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于是她索性定神坐下,开始回想起这些人的话来。“塞回去?”“塞回去!”是什么意思?田斓看着这些皮冻中的屋子,摸摸这皮冻的质地,又想到这皮冻竟然是由原来的温润变成现在的又软又烫!
“对了!”女孩双手一拍,“定是这些皮冻球里的房子住着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又是怪事!
原以为这些金黄皮冻里的房子都是如那两只虫子般的“标本”而已!
可为什么住在这里面的人不到外面来?甚至连屋子都不出?
听下面那些人对自己叫喊的语气,里面的人也并不是被这些球给锁住了啊!
田斓时不时地挪动着屁股,浑身燥热不堪。虽然感觉这皮冻的温度不再升高了,但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蒸干的!
“塞回去!?”田斓不断地抚摸,揉捏,甚至试探着用手指戳这皮冻,简直是揉中带钢!这种感觉可不像是能“塞回去”!
一刻钟过去了,下面的叫嚷声渐渐隐去。
不知不觉,虽然自下而上的火光似乎只是微微减弱,但已是没有了声响,那些人大概已经放弃了,离开了!
田斓确定了,那些人的确是上不来!
那自己能下去吗?田斓试着拱了拱腰,甩了甩臂,又曲了曲腿,好多了!接着又仔细看了看掌心的鹦鹉螺,看来这宝贝的力量还在!可翅膀为何——
不管那么多,先想办法下去吧!
田斓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身下这琥珀球的金色枝干端挪去。
还好这金球大,斜度不算陡峭,不然稍不留神便会滑着掉下去。足足用了三分之一刻钟,她才到达了连接球体的枝干处。
田斓不假思索地张腿一溜,滑将下去,抱住了这琥珀树的主干。
“这树好粗啊!”她惊道,从没见过这么粗的树!女孩双膝顶着主干,双手后撑枝干,向左瞧向右看,根本望不到这树干的尽头!而低头往下一瞅,这些硕大的皮冻球层层叠叠,竟然多达十层以上!在火光照耀下,一座座布满奇花异草的屋子在金光大皮冻中既恬静安逸,也缥缈如梦!
与此同时,女孩透过这些皮冻的间隙,似乎看到了一点点地面。虽然只是一点点,但田斓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甲板吗?
而就在田斓准备伸长颈脖探头再看时,一双大手从她背后闪电伸来,还没等女孩做出一丝反应,一阵温暖舒适的触感伴随着恐惧,将她拖入了皮冻之中。
“爹爹?”惊恐中的女孩扭头一望,轻轻叫出声来。
“爹爹?”一个浓眉大眼满面英气的男子重复着女孩的话。
田斓又是一惊。
可不是吗!这人无论长相体征,甚至连刚刚脱口而出的声音,和爹爹一模一样!
女孩翻身坐起,再看!
这一看,看得她一跃而起,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豆大泪珠夺眶而出!
“爹爹!”田斓一个箭步冲入了男子怀中,巴掌大的稚嫩脸庞不住地在他胸前揉搓。
那男子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僵硬地轻轻抚摸着女孩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也是累了,她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这张慈爱的面容,却讲不出任何词句。
“我不是你爹爹,”那男子先开口了,“我只是看你一个小姑娘这个时候却要下树,怪担……。”
“你是!”女孩打断男子的话,娇滴滴地大声喊到,“要不,你哪儿来的鹦鹉螺?!”
田斓伸手将男子胸前的青灰色鹦鹉螺托起,摆在他眼前。这,正是她确认眼前这男子就是田句的最后一个依据!
“这个——”男子笑了笑说,“我是千山树一段的段长,自然会配有这螺。”
“千山树?段长?”田斓闻所未闻,一脸茫然。
“你——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男子读出了田斓的表情,他似乎比女孩更加不解。
“你是哪族的?目北一族?不----?”男子觉得自己错了,即便是深居简出的目北一族也不应该有任何一人不认识自己。
“目北一族?”田斓皱起眉,翘起嘴。
“怪了怪了——”男子看着女孩的面目表情完全不像是在装傻,便更加惊奇诧异了。
“你说的目北一族是什么意思?”田斓觉得该先搞清楚这个问题。
“也许——”男子迟疑了一时半会,眼中闪现出异样的神采。
“也许什么?”女孩着急了。
“你不是这世界的人!?”男子若有所思地道。
田斓张大了小嘴,一脸惊诧。难道,这又是个“水滴”般的另一个世界?
一时间,失望,恐惧,涌上眉间心头。
那男子避开田斓满脸的木然,转过身去,边踱着步子,边合眼沉思。
田斓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这木与石盖起的小屋,看看拱形的房顶上长满了她从没见过的奇花异草,看看屋檐下挂着黑褐红黄的鱼干,看看墙壁似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古朴,看看墙角上靠着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耙或杆,还有那怎么看都像是鱼网的镂空褐色大兜,这感觉,太像了,像得都不真实了!“为什么?”女孩问自己,就算这的确是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与她的世界如此吻合?
男子突然转过身来,悲喜交加,他想起来了!
“走,我带你去这千山树的顶峰,”男子满目喜悦,
“去见我们的长老!”
虽然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但他还是想起来了!想起目北族长在五族会议上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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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的人,终将来到我们的世界。要么摧毁,要么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