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乾坤悠悠,静照鸿蒙芸芸。
常思登顶、东海对峙、云游遁逃、龟山之变……甚至鸿蒙其他角落里发生的一切,都在这方寸水镜间上演。哪怕是隐藏在不为人知角落里的细节,在这其中也无一疏漏。
“唉……”
幽幽一声哀叹,一指轻柔划过镜面,点起一圈涟漪,荡出一位少年。少年憔悴,似已精疲力尽,在他面前敌人仍在张狂地笑,在他身后所爱之人掩面痛哭,在他之外无辜之人一无所知。
“唉。”
又一声哀叹响起,少年的画面挪向一旁,占据了这方景色的一角。另外三方,各自有一张绝色在张扬。
有持枪哀哭的少女,白裙飘飘,挺身而出。有闭关修行的少女,坐拥残剑,万刃朝宗。有口叼枯草的少女,绝代风华,倚树偷闲。
四方四象,四种人生,一个走向。
第三声叹息没有响起,一枚玉柱染绛红,再次扰乱了这方水面的平静。而这一次,镜中呈现的无一不是名声响彻鸿蒙的绝世强者,无一不是一方仙人巨擘。
“寒雪、珠珠、白瑞,各自回防,莫要再去寻找云游生,以防后方有失。各自注意所属地域与阵段是否有异样发生,留在穷荒的不过一具分身,他本体已借体遁逃了。”
“嗯。”北海之外的极北之地,轻声的鼻音带来了亘古的严寒,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唯有呼啸不止的罡风咆哮依旧。
“啵——(知道了)”南海深处,水泡破碎声与音乐声相互交织,悦耳的清脆声奏成让人明悟的音调,不用细听便能知晓奏者的内心。
“哈——欠——那我继续去看着那几个老家伙,有事我叫你们。”白泽白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重新趴回枕头上,半睡半醒间监视着那永恒黑暗之地。
“且行、之玉、尚老大你们三个也撤,我们晚了一步,那座城市已经被毁了。且行和尚老大回来继续处理宗门事务。之玉,看住乾杨氏,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不许任何杨家人出入京州。”
“好的师尊。弟子已找到部分受难者家属,做好安抚工作后便返回。”眉目间尽是愁容的男子一闪而过,条理清晰地安排着之后的事宜。可周围哭声此起彼伏未有一刻停息,他的声音也淹没在人群中。
看着师兄左右为难的样子,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先叹再说道:“虽然有道是‘生而必死,自然之理’,但就这样死得不清不楚实属憋屈。师尊且容某与师兄一起为亡者超度,宽生者心。”
“好,注意安全。”
“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还有一场架等着我呢,我先回太安了。”破空声响起,李之玉那张人世罕见的俊脸上僵硬地扯着一丝笑容,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看向远方若有所思。
洒脱没有持续太久,待到离开了两个师兄,他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咬牙切齿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师尊,姓杨的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有的话吱一声,我去宰了他们!”
李之玉声未落,一个充满英气的女声便厉声呵斥打断了他,“住嘴!九州帝王有大因果在身,加之人皇庇护,人道护体,又有龙脉加持,你贸然上门就是在找死!做事动动脑子!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冲动!”
“是……”
直到李之玉像个孩子一样不再言语,未曾露脸的女子轻咳了两声,这才缓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不需要的话我看着之玉去京州就回来。杨家人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需要我去‘讨个公道’吗?”
“不用。娴凝你不用着急回来,九州不太安定,子翊跟着东海龙王去黑渊海了,你去守着东海,月菡那边压力可能有点大,委屈你要听她唠叨了。之玉也老大不小了,你可以放心的。”
“好。那我送了之玉就赶去东海,正巧小榫这孩子也在那边,我也方便照顾他。”
然后只听见梆梆两声,李之玉“啊呦”一声,接下来的路程他连絮絮叨叨都不敢有,只能憋着一口气跟在人家身后回到京州。
正巧这时,还在徐州上空“苦苦支撑”的月菡哭着道:“娴宝儿!你快点过来呀!呜呜呜……怎么能让我一个人面对呢?我怎么拦得住呢?呜呜呜……乱弹琴吗这不是……”
“闭嘴!再叨叨信不信把你花瓣给薅秃了!”
“呜呜呜……娴宝你凶我……”
“好了,月菡冷静一点,不用你来拦,只是需要你安抚一下百姓们而已。楚芸、无稽子你们两个不用去找那个少年的踪迹了,无稽子现在立刻赶去天外和文远汇合,以防外敌入侵。”
“就会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一会儿让我去找云游生,一会儿又让我去找小孩,现在又让我去驻守天外,真的是……”沧桑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埋藏着深深的疲倦与懈怠。声音的主人虽然在抱怨,但还是很尽责地直奔天外。
与他同行的西辰仙人不假思索道:“别啊!我快找到人家小孩了!到时候让单之禅欠我们一个人情不是挺好的吗?别再给我一刻钟,我马上把人带到。”
“不用了楚芸,这个孩子的情况有点特殊,无稽子先去天外,你回来守慧海的班,帮他看着长城。”
邱楚芸显然还想挣扎两下,但听到对面语气中微妙的变化,立刻没了意见,当即掉头飞回向北部长城。
“文远,你在天外稳住单之禅,事态平息前不要让她回到鸿蒙。云游生不会去天外,暂时把心神收回来。”
“好,不过……”吴逴瞥了一眼旁边的单之禅,压低声音说道:“能不能让无稽子来对付她呀?我实在拿她没什么办法,你知道的,和人交谈太麻烦了。稽子,换班不?”
“婉拒。”
“臭老头子!”
“好了,你们自己商量着来吧。尚老二、老三、蒹、琦儿,你们四个固守九天宫,保证弟子们的安全。”
“好。”
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随后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一切都井然有序。除了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此刻一边压制敌人,一边还能抽空插两句话,尽显嘴欠本质。
“不是这次动静都这么大了,你就发号施令啥也不干?小歌这个死宅都被你丢出去了,你难不成真不挪窝了?别这样儿,难得出去动动,活动活动,别老闷在家里的,没意思。”
“……”
那一瞬间,鸿蒙防御第一的仙人,代天巡北的天道代行,以一己之力震慑穷荒诸魔万年的北玄仙人,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哪怕在万里之外也感到一阵恶寒,身后寒毛倒竖。
他讪笑几声,然后迅速认怂,看着脚边的刈月天尊,下手更狠了。
无他,撒气罢了。
“我先去处理几只蹦跶的小蚂蚱,无稽子文远,注意防御,也提醒其他在天外的仙人,接下来……”
“会有点吵。”
一声落,万声起。
无尽寰宇之中,星辰泯灭又诞生,生命死亡又轮回。
自鸿蒙为中心,一场清洗来去匆匆,死亡盛大而寂静。无数充满恶意的眼眸,在一个瞬间便失去了灵光。可惜在万籁俱寂的天外天,没有谁能听到这些曾经觊觎鸿蒙的敌人所发出的,最后的呐喊。
高天圣地,某个庇护自诩圣族的古老种族,其世代生存的洞天深处,数枚玉符相继破碎,留下了一地细碎的翠雨。看守其间的宿老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上报此事,有数个人影已经闯进了密室之中。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在天外天的盟友怎么了?他们的玉符怎么会平白无故破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敌袭?难不成有敌袭?全族禁严!各族人严守岗位,严查上下!”
“住口!”
一声厉呵打断了七嘴八舌的议论,也让手足无措的宿老们重新镇定了下来。房间内的气氛很是凝重,为首的一人鼻翼连扇,两侧虬髯抖动,他环顾密室,深吸一口气道:“冷静,莫要失了圣族风范。”
“是,族长。”
身后族人重新冷静下来,一一垂首位列两侧恭敬等待。那个被称作族长的男人平复了一下心情,黑着脸挥袍卷起一地碎屑。谁知刚一入手,还未细细查看,一道冲击直冲胸口,逼得他喷出一口金色的鲜血。
“族长!”
“我没事。”
男人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此刻的他面如金纸,气息动荡,竟在方才一瞬间被伤了根基。此刻看着眼前的碎屑,眼中充满了忌惮。思量良久,他骤然一抬手,只留下些许几个年龄较大的族老,其他一并请了出去。
人群散去他终于不再坚持,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一身修为急剧跌境,转瞬间便仅剩陆仙初期,甚至还在下降。原本的中年外貌迅速衰老下去,身体不洁,两鬓染白,髯须疯长,身上也出现了些许老人特有的臭味。
男人脸色铁青,当即盘腿调息,可仙力流转不到一个小周天,一团九色神光就阻住了灵力的流转,毫不留情地将灵力打了回去。他也随之从冥想中惊醒,此刻竟连修炼都做不到。
前后尽被封,甚至还波及性命,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怒不可赦道:“欺人太甚!九天宫,好一个九天宫!封我修为不说,还提前引来的五衰之相!真当我圣族无人吗!传令下去……”
话还没说完,整个洞天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男人寻声看去,只见洞天入口处,原本延伸千里的山脉被一个巨大的太极图封锁,一个体态微胖的道人此刻一手持着如意,正透过层层阻碍看着整个洞天,目光如炬,神态自然。
深藏在最深处的男人仅是与胖道人虚空对视了一眼,便再度踉跄两步,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口郁结之气堵在胸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身后几位族老面面相觑,此刻竟无一人敢向前进言。
怎么会这么巧?与天外的联系刚断,太一门就收到消息了。而且来的还是多财道人,他不是一直在调和北边那两族之间的矛盾吗?我族一没仙人二无仙人底蕴,怎么会把这家伙惊动来?不对劲……
思量许久,男人缓缓咽下一口金血,平复了一下内心后缓缓说道:“备厚礼,感谢太一门的守门之恩。再备一份自谴书送到九天宫,不要涉及任何与天外合作的事,就只对之前我们和贪仙教团合作一事道歉就行。”
“可族长,贪仙一事我们不是没有参与吗?那不是……”
“住嘴!按照我说的做,不然迎接我们的只会是灭顶之灾!还有,放出消息,就说我旧伤复发,闭关疗伤,族中之事皆交由各位族老商酌。这个消息务必要让周边几个古族知道。”
“老三,你安排几支族人,营造出意图逼宫夺权的假象,老二假装中立配合着来。另外放出消息,就说我修炼有成,即将破境成仙,这个消息只在族内流传就行。全族戒严,外松内紧。”
“族长,你的意思是……”
“不要多问,去做就行。另外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许说出去,各自立一个天道誓言,把秘密堵死。其他都不用我教了吧?”
在场几个族老都是老谋深算的人精,听着族长这几个表面上自相矛盾的命令,心中早已了然,纷纷点头称是,在心中暗自安排起来。
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外如是。
在强敌环绕的高天域,像他们这样没有仙人坐镇的古族,虽还能自称一句“圣族”,但其实质不过就是那些真正的古族眼中的蝼蚁。如今身为最强者的族长修为被封,本就难走的路这下可谓更加步履维艰。
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用一些计谋了。哪怕被人打碎了牙,此刻也只能往肚子咽下。毕竟,是让他们弱小呢,连仙人靠山都没有的古族,在高天活着就是一个奇迹了。
待到身边再无一人,男人在密室中仍旧坐立难安,他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对其说道:
“大业暂停,九州暂缓,九天有觉。乾杨崩,再行事。当下如何?”
“乾杨有觉,韬光养晦。”
“勿要轻举妄动,一切为了圣族!唯有染族不朽!”
“一切为了圣族,唯有染族不朽。”
……
天外的喧闹远播,某个在江边垂钓的蓑衣老者一怔,收起了仅有竹条的鱼竿,目中精光闪烁,一对竖瞳看着天边嘟囔道:“点我呢这是,急什么!把我闺女的事搞定了不就去了嘛,再说一堆臭鱼烂虾而已留个分身不就好了。”
说完他又抬头看看穹顶已经凝聚大半的有翅巨龙,与之对视,投影而出的眸中竟闪过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惊恐与臣服。可老者只是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后背着空无一物的背篓,自说自话中向远处走去。
“差不多了,等事搞定了,再去敲打一下东边那个皮猴,省得一天到晚惹事。九天宫是他们能惹的吗?那个娘们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吗?护短得要死,心眼还小。这次不仅动到那臭小子头上,还敢欺负我闺女,真是欠收拾了。”
“话说东边的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姓有尊是吧?有尊皓还是有尊晨?年纪大了,忘记喽……”
“让我看看,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余音尚在口,一双手臂自徐州大地缓缓探出,怀抱龟山,拥护徐州,抚慰了人心,平复了一切。九色神光交织而起,晕染着漫天的白莲,映照着穹顶。
一个温柔祥和的声音,此刻在每个目睹这一切的人耳边响起。
“莫要害怕,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