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们这些所谓的修仙世家子弟啊……修出个境界来,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了,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了……就开始掌握他人生死,开始无法无天了。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们啊……”
这是一场逼宫的戏。作为被逼一方的韩虎臣,仍旧是一脸平静,平静到好似一尊雕像,只是张合着嘴唇,震动着声带,没有一丝起伏地说出了心中的不满。
莫秦萧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应和。零散地摆在桌上的茶盏中,仍有热气自盏口升腾而起,直至消散。透过若有若无的烟缭,秦萧举起了属于尤存志的那个茶盏,将仅有半杯的茶水,倒在了地上。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我也很讨厌这些所谓的修士子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挺想掀起一场……革命?来教教他们什么叫作尊重,什么叫作众生平等。”
韩虎臣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石伟云显然是个有话憋不住的性子,当即一拍桌子,大声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阻止将军的大业!这是一场能垫付九州的事业!你口口声声说要革命!你为何还要阻止我们!”
“因为你们在将九州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面前原属于求不得的茶盏被斟满了茶水,飘到了秦萧身后,被单之禅接住。她看着韩虎臣,遗憾地摇了摇头:“武装九州百姓,人人可修炼,人人有修为确实是一个宏伟的事业,但你选错了合作的对象。”
“用嗔法进行强化,的确可以在毫无基础的前提下,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它的副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这就意味全九州百姓都将被修罗操纵,成为他掌中傀儡。你有什么把握,觉得修罗会错过这么好的一批兵源?”
“其次,即使嗔法可以速成,但要建立你所期望的人人持武,人人和平的世界,仍旧是异想天开。人生来有差距,对于功法的适应也是如此。到那时,照样会出现强弱之别,差别照样存在。加之嗔法对负面心性的放大,只会加剧人性之恶,到那时争斗将会永无止境,何来和平一说?”
“最后,即便你有把握改良嗔法,不仅脱离修罗的操纵,也抹平了个体的差距。破坏一个旧秩序到重新建立一个新秩序,要花多少年?要死多少人?你可以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事业到底会造成多大的伤亡?”
单之禅不愧是成功褪祛了贪、嗔两毒并一步登仙的存在。三个问题无比尖锐,针针刺在韩虎臣的心灵,慵懒的声音振聋发聩。现场陷入了寂静,韩虎臣死死盯着这道虚影,还是一言不发。
“修罗和裘不厌在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是呢。”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韩虎臣冷笑着从战甲内侧掏出一枚红石,扔到了石桌之上。看着平平无奇的石头,在离手的一瞬间,顿时爆发出一股凶悍的杀气,殷红的血色冲天而去,久久不能消弭。
常思和桃源如临大敌,一步横跨挡在了几人身前,抵御着这颗石头的杀气。只见一把飞剑从天而降,强硬地插在石头上,这才压制了它四散的气势,重新归于平静。桃源看着韩虎臣,难得动容地说道:“神明褪壳?!你怎么会有这个?”
“原来它是神明的遗褪啊,这个我倒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拥有弑仙的力量,我这一身修为也是拜它所赐。也正是得到了它的启发,才对改良嗔法有了信心。不过现在……”韩虎臣拾起石头,扔给了莫秦萧,“你拿着吧,算战利品。”
“谢谢。”
桃源和常思刚想阻止秦萧,没想到他直接塞进了衣服的内兜中,就像对待一颗普通的石子一般,毫不在意。他看着依旧保持平静的韩虎臣,问道:“不打算回头了?”
韩虎臣站了起来,武将出身的他很高,比秦萧还要高上一个头。强健的肉身借着太阳,完全笼罩了青年的身躯。在阳光的反衬下,他有些看不清韩虎臣的模样了,只见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会后悔。我只是输给了时间。”
对,输给了时间。
按照韩虎臣原本的计划,献祭四十万条人命放出嗔仙修罗后,两仙合力消灭东海战线守军,完成与海族的约定,以此获得碣石尊的保护。随后集结城中散兵,一路北上,在两三仙的护送下,只要一天就能到达拒北城。到那时,大业的第一步就算彻底落实了。
之后以他在拒北城的威望,足够将嗔法顺利推行开来。再以大军之力,逼迫年岁已老的拒北侯退位,自己独掌拒北城后,借剑痴之力,结合神明遗褪,诛杀嗔仙,以除后患。到那时,就可以以拒北为基点,向九州辐射,共创大业。
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他答应两仙去回收单之禅残魂时,会败在莫秦萧手下。更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逆天的能力,不仅拖住了两仙,还坚持到了东苍仙人的到来。
东苍仙人唐襄,一个只要是军人就没有不佩服、不尊崇的存在。遥想韩虎臣年幼时,也曾祭祀过这位仙人。一想到要与他为敌,韩虎臣不免心中压力陡增。
其二,在于尤存志。在原本的预想中,韩虎臣掌握拒北需要时间,所以他需要一个人去误导大乾皇帝对于韩虎臣大军走向的判断。这个人就是尤存志。
一方面,他们要在尤存志面前演一出戏,做出大军南下的假象,并让人活着前往太安,传递情报。另一方面,他们要让东海有一部分人活下去,造成损失没那么大的假象,用难民来拖延之后到达东海的朝廷军队。
两个计划,他们选出了同一个执行人,那便是尤存志。这其中也有韩虎臣的私心,作为跟随他最久的部下之一,尤存志没有修炼的天赋。想要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仅靠他过去的军功还不够。所以他要帮他一把。
只是事与愿违的是,用难民拖延军队的计划最终被秦萧和常思联手破灭了。十万难民被常思送到了临淮城,彻底打消了后续朝廷军队入城时的其他隐患。
而尤存志,这个本意是想要让他安度晚年的老部下,在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前,做出了一个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举措。
他咬开了一早就埋在牙齿中的毒药,服毒了,就在前往寻找韩虎臣与石伟云之前。他们想要救他,但已经没有意义了。当三人久违地坐在一起时,那口热茶还未来得及喝下,他已经死了。
他是个认死理的人,服毒的理由很简单——渎职,以死谢罪。
连真相都来不及告诉他。他也只留下了一句话,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
“将军,地狱见……”
最后再看了一眼尤存志苍老的背影,韩虎臣一伸手,石伟云便会意,依依不舍地将手中朴刀递了过去,同时拔出腰间佩刀,坚定地说道:“将军,伟云先走一步了。”
说罢,引颈自戮。
小白有些动容,将脑袋埋在秦萧的背后,不敢再看。魏无患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言。苏檀儿闭目不忍。常思和桃源只是评价了一句愚忠,也不再多说。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韩虎臣这位正主身上。
最后,韩虎臣看着面前的青年,留下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朴刀的刀尖并不算锋利,但划开一人的咽喉也是绰绰有余了。三件形状各异的法器被他丢了出来,一身甲胄尽数脱下,就连护体金身也已卸去,
这下,他真的算得上是“身无寸缕”了。
秦萧看着他,眼神没有离开过。即使两道疾驰的刀风划开浮云,锐不可当地斩向他与朴刀时,他依旧没有挪开视线。
铛——
朴刀断裂的声音有些刺耳,韩虎臣看着身侧突兀出现的四人,忍不住骂道:“多管闲事的人。杨詹睿啊杨詹睿,还有崔姮华,你们夫妻真是好手段啊。”
听着韩虎臣直呼皇帝与皇后的名讳,狰鬼郎与扫花匠没有一丝反应。两两配合,一抓人,一拦人。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活捉韩虎臣,把他活着押送到皇上面前。
“一金丹两元婴一化神,也是大手笔了。皇帝要抽出这么些人来救你,也是挺不容易的。可惜,谁也走不了。”
话音未落,玄之又玄的剑阵在常思脚下张开,数万飞剑包围了督尉府,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自杀未遂的韩虎臣此刻没有一丝反抗能力,只能凭借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肉体,抵抗身后两人。被剑阵阻挡的狰鬼郎意识到事态不妙,当即准备驱动暗藏的传送法器,送韩虎臣离开。
手中掌心大小的阵盘还没有来得及驱动,一杆银白长枪就飞过了眼帘,戳穿了阵盘。看着已经报废的法器,狰鬼郎一愣,刚看向面前的小白,突然感觉脚下与身边一寒,扭头看去,同僚与脚底已经被冻结了。
小白没有啰嗦,轻喝“凝”字,两个狰鬼郎就这么被冻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她一把扯过韩虎臣的衣襟,毫不客气地扔向秦萧身边。另一边,负责拖延时间的扫花匠也分别与魏无患和苏檀儿战在一处。
唯有秦萧满身轻松,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打得火热的几处战场,还能抽空关心一下韩虎臣的安危。
韩虎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拾起断成两截的朴刀,问道:“你不担心你的同伴吗?”
轻吮一口热茶,秦萧回答道:“用不着我担心。苏檀儿和小白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唯一会掉链子的也只有老魏。不过和老魏打的那个人是个女的,他不会吃亏。”
这话没有避着魏无患,他自然能听见,一剑挑开扫花匠唤出的火狮,取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后,忍不住回头骂道:“好家伙!我说你小子怎么让我跟你来呢!敢情把我当打手了是吧!不知道我重伤初愈吗!你大爷的!”
“大爷在此!”秦萧毫不客气地回怼道,顺带凭空斩出一道剑气,替魏无患挡住了火狮的利爪,“爷爷是为你好!多活动活动,好得快。”
“快你个头!”魏无患骂一边骂着,一边滑铲用寻花撕开了狮子的腹部,借势来到了扫花匠面前,毫不客气地扯下了她防身掩盖身份的斗笠,露出里面充满英气的半张脸。
只有半张脸,老魏见到那双倒竖的柳眉,就又开始有些春心荡漾了起来。但他也知道眼前的敌人绝非善类,可自己又对女子下不了手。脑瓜子一转,他想到了什么,随后一个下腰,两剑合拢,挡住了飞袭的火柱。
魏无患扛着炽热的火焰,直挺挺地向前冲。对面的扫花匠似乎不擅长近身战斗,一边继续着攻击,一边设法想要拉开距离。只是敌人比他想得要快,寻花划开了火焰,一团白色粉末在她面前炸开,留下了一丝突兀的香味。
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躲过一招,女扫花匠突然觉得身上一阵瘙痒,某个不可明说的部位更是痒得难受,脚下也开始发软,还伴随着头昏乏力等症状。她忍不住怒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
“一点独门秘方而已,要不了人命。”老魏贱兮兮地笑着,收起了寻花,只用问柳对敌。下流的眼神上下扫过瘫软在地的扫花匠,脸上猥琐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扫花匠刚想追问,他便不打自招地将答案说了出来:“罗汉金身散,听过没?见效快、无副作用,而且没有毒,很难被灵力驱逐出体内。最关键的是,吸入即起效,当真是打家劫舍、勾栏听曲必备良药。我师门独家秘方,想要不?现在体验免费哦。”
说着,他又忍不住贱笑两声。
扫花匠见多识广,不可能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那分明就是春药!什么罗汉金身散,这分明就是合欢宗出品的春药白衣吟!
扫花匠再怎么铁石心肠,身为女子的本能是难以改变的,此时瘫软的她万分惊恐地看着一边搓着手,一边淫笑着逼近的魏无患。她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谁知闭眼的一瞬间只觉得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莫秦萧看着一棒槌打昏扫花匠的魏无患,在原地喘着粗气,已经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便笑道:“萎了?”
“放屁!”
魏无患立刻放下不知从何处掏出的棒槌,一股子要和他拼命的架势。只是瞥到他身后笑眯眯的常思与桃源,当下识趣地停住了。但身体认怂了,嘴上不能输,在给秦萧输送了大量污言秽语后,赶着另一边去帮忙了。
秦萧笑着挥了挥手告别,也是一副贱兮兮的样子。一旁的韩虎臣只是看着,始终没有发表任何言论。直到青年放下手,再度看向自己时,他才说道:“你有一群很好的朋友。”
“你也有一群很好的属下。”
“我知道。”韩虎臣笑了,只有提到自己的部下,自己带出来的兵,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我的部下会为我报仇的。我在地狱等你。”
“我奉陪。”
没有再多言。
韩虎臣握着被截断的朴刀,用力将刀柄折断,用尖锐的木刺对准了自己咽喉。
“莫秦萧!我们地狱见!”
鲜红的血浸透的尖锐的木刺,带出了一截咽喉的软肉,在风中飘摇,和坟头的幡一样。血在地上开出了花,引领着地狱的使者来接他。
直到最后,他仍然没有认输。
在他当兵的第一年,学到的第一门课,给他留下了一个铭记终身的记忆——九州的兵,只有战死的,没有俘虏的。九州的兵可以有很多死法,唯独不能被敌人侮辱。
他做到了。最后的最后,他仍然履行着一个军人的底线。
韩虎臣死了。像一枚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彻底打破了东海城满目疮痍的宁静。
院内火光冲天,院外万兽奔腾。数千头失去理智的怪物,在感受到自己主帅、自己最崇敬的人消失在他们的世界后,开始不顾一切地奔向此处。
扫花匠与狰鬼郎见到韩虎臣死了,明白任务已经失败,刚想准备撤走,但小白他们又怎么会让他们如愿,只得再度在狭小的院子中纠缠。
莫秦萧看着韩虎臣的尸体,缓缓站起身,走向院外。
“常思姐,这里麻烦你看着了,桃源姐,我们去外面。”
“韩虎臣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他死了比活着更危险。”
“只是想要我入地狱?门都没有!”
推开督尉府的大门,秦萧眯着眼睛看向了四面八方荡起的烟尘,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在这漫天风沙下,有数千只失去理智,失去意识,失去一切的怪物,将要执行它们最后的任务——为韩虎臣报仇。
“不要我们帮忙吗?”桃源依着门框,问道。
“不用。我也想试试自己的极限。而且这是我的孽,我来背就是了。那么多条人命……如果他们还算人的话,让老姐你们背负这孽债也不好,更不要说小白他们了。还是让我来吧,毕竟他们针对的也是我。”
跨出门槛,莫秦萧拔出了风残雪,气势陡然上升了一个台阶。在桃源眼中,此刻正有无数条漆黑的线头,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他周围,在距离自己弟弟只有三尺的地方,蓄势以待。
“来吧!”
剑影刀光,血肉横飞。
一场不平等的较量,发生在督尉府门前。
墙里的人不知道墙外发生了什么,城内的人也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
当莫秦萧以一己之力守住门口之时,两场悬而未决的战斗,也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