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华落云,金銮殿内。
南宫化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紧张得心砰砰作响,可一直等到心跳恢复正常,也没等来二人开口。
琢磨啥呢?
南宫化雪看看王霁,又看看秦枭,最终将目光移向青衣。
青衣虽然一手抓脉一手写着什么,但余光一直落在二人之间,显然也在等待。
此时沉默的两人,王霁在等秦枭开口,而秦枭……
在思考自己该怎么说。
秦枭目光缓缓下移,有些发散。王霁一度怀疑他在发呆。
最终,还是王霁先一步出声,语气平静:“你的诉求是什么?”
秦枭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他:“放下对那孩子的杀意。”
“你想说服我?”王霁瞥了眼低头装死的皇帝,眼神暗沉。
还真是……什么事都说。
王霁思此,嘴角不禁勾起讽刺的弧度。
不知名的火焰点燃心腑,烧的生疼。
察觉到王霁此时的变化,青衣微微转眸,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这么认为。”秦枭只觉他笑容有些古怪,思索片刻点头道。
“你应该知道我的顾虑……毕竟你们那么熟悉。”王霁笑的如沐春风,但众人皆感觉到几分凉意。
南宫化雪扭头想解释什么,却见王霁伸出空闲的手,按了下她的肩头,微笑着制止了她。
“所以你想替他担保,对吗?”
“……是。”秦枭看看面色复杂的南宫化雪,又看看王霁,回道。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担保呢?”王霁缓缓松开了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秦枭顿住了,对上王霁冷利的目光,沉默片刻:“……朋友。”
王霁忍不住笑了出来。
青衣正好收手。王霁收回手臂,歪着头看着秦枭,片刻后忍不住半掩面孔,压抑自己喉口不断溢出的冷笑。
“……不可以吗?”秦枭不明白他的笑点。
“你似乎没有搞懂我的点。”王霁依旧笑着,眼神却冰冷十足,“我并不怀疑你们之间的羁绊,但我质疑你是否拥有阻拦他的实力。”
“我自认是个凡人,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无法控制他的思想和能力,但已知他在不知多久的将来会拥有足够能威胁到我的力量,所以才会想将这份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王霁点了点手指,漠然道。
“如果你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那么就要向我证明你拥有能规劝阻止他的能力。”
王霁能看出这个男人对皇帝的重要性,即便心中妒火燃烧,还是耐着性子向他说明清楚。
王霁摊开一手:“请吧。”
秦枭无意识舔了下上唇,垂眸思索起来。
王霁也不着急,忽略身边女人纠结的目光,静静看着他。
期间侍女进来增添茶水,看了下气氛,在南宫化雪的示意下在旁边添了座火炉,上面坐着咕嘟作响的茶壶,又呈上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
青衣闲得无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起点心来。
南宫化雪眼睛转的生疼,揉了揉眼,也拿起自己爱吃的点心来。
“……抱歉,我没有这个能力。”
秦枭沉默半晌,缓缓说道。
南宫化雪顿住,看向他。
王霁挑眉。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这么一天的。”秦枭正正看着他,郑重道,“如果未来哪一天他真的要对这个国家造成伤害,我会尽力阻止的。”
王霁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
“我用我的性命担保。”秦枭眉头未动,平静而坚定,“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死也会阻止他的。”
王霁闭了闭眼,有些无奈,余光看到南宫化雪面色,不禁扭过头看她。
南宫化雪正正盯着秦枭,眉头近乎要锁在一起,手中的点心已然融化了,指尖一片粘腻,而主人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又是这样。
南宫化雪缓缓垂头,闷闷将点心吞下,顺了口茶,心情复杂。
上一世也是这样……明明他都不是“他”了。
南宫化雪不明白秦枭为什么总是可以轻易为了旁人献出生命。
她宁愿他自私些。
王霁收回稍显阴沉的目光,叹了口气:“我说了,没有意义的。”
秦枭蹙眉,见无法说服,又缓缓垂下目光。
王霁见他又沉默下来,看向旁边悠哉的青衣:“你有多少把握?”
“七成。”青衣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缓缓抿了口茶。
“七成……也就是还有失败的可能。”王霁舒了口气,闭了闭眼,看向秦枭,“如果没有成功,我在不久的将来死去,而他又在恢复记忆与实力后性情大变,你有想过她该如何吗?”
倏然被提到的南宫化雪懵了,怔怔看着他。
王霁没有看她,直直盯着秦枭:“你如今可以为了他不确定的未来发下毒誓,又怎能保证你在日后不会因为对他的情感而背叛自己的诺言?”
“那时可能我早就死去,又怎会知道这一切?”王霁目光凝聚,冰冷锋利,“人都是会变的,你又怎能保证从一始终?”
秦枭似乎愣住了,看看南宫化雪,又看看王霁,顷刻,眨了眨眼:“人死后可以选择留在世间啊……就算有那种情况你也可以看到知道的。”
王霁:……
重点是这个吗?!
王霁眼角抽搐,无法理解他的重点为什么会集中在那个地方。
南宫化雪缓缓捂住脸,青衣呵笑一声。
秦枭并未注意到几人的无语,证明似的:“人的灵魂在死后可以维持那个状态很长时间的,就算你死了也可以选择几百年不投胎——”
“这是重点吗?”王霁终于忍不住,像看奇葩一样,“你是从哪儿知道——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哦,我是从我师父那边——”秦枭本想回答,说到一半愣住了,“我师父可以阻止他。”
“你说什么?”
“我师父……”秦枭不知怎么想的,看向青衣,“有实力……阻拦他的……对吧?”
青衣呵呵一笑:“问你师父去。”
秦枭扭回了头,像是终于想起什么,眼中甚至隐隐发光:“我师父……帝江——”
【他打不过。】
魂海深处忽然传来幽幽低语。
秦枭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武罗——”
【他也不行。】
“那——”秦枭有些犯难,“句芒?”
“你在和谁说话?”
秦枭恍然,望着神色莫名的王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
南宫化雪也是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计蒙?”倒是青衣猜了出来。
计蒙?
南宫化雪先是皱眉,在记忆中找了圈,而后恍然大悟:“他啊……”
“你见过他?”秦枭有些惊讶,他的记忆里他们并未见过面。
“额……”南宫化雪说起这个有些心虚,移开目光。
她见到计蒙,是死后留在邙山的那段时间里,自然不好跟秦枭说。
察觉到几分凉意,扭头看去,见王霁正正看着自己,目光相触。王霁撇开视线。
“他现在在这里?”王霁看向秦枭。虽然心里有些恼火,面上却依然能保持云淡风轻,平静发问。
“……可以这么认为。”
王霁眯了眯眼。
他现在很不爽。
不是因为出现了未知的人物,而是这三人无意间散发出的那份熟稔。
他对她知道的太少了。
他们熟练地讨论着他所不知的事物,仿佛隔了堵无形的墙,将他排除在外。
这种认知,让他十分不爽,甚至有些妒忌。
王霁微皱眉头,垂下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
“你还是出来说话吧。”青衣瞥了他一眼,朝秦枭的方向道。
秦枭看向王霁,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在魂海唤几声计蒙。
本就多云的天忽然阴沉下来,乌压压的一片仿佛团团黑絮,云层之间似有雷电闪过。
惊雷响起,煞白的闪电一掠而过,殿中悄无声息多了个人。
不,准确来说他不算人。
王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站着的生物——雄壮高挑的身躯,似人的手肘上长着浓郁的羽毛,除了必要的地方挂着几缎薄绸直垂地面,其余肌肤尽裸露在外……更奇怪的是他的项上头颅。
眼似兔、耳似牛、角似鹿、头似驼……
若不是身体不符,王霁就以为他是龙族魔兽了。
“你——”
“你好。”计蒙开口,“吾名计蒙。”
王霁顿了下,笑着向他问好,并随手将殿内堂中的矮椅拉了过来,请他坐下。
计蒙也不客气,盘腿坐下:“我听你们说的了,你若想找到可以对付墨泽的,其实还是有的。”
“哦?比如你吗?”王霁微微一笑。
“我不行。”
计蒙不假思索,坚定摇头。
王霁:……
“不过邙灵可以啊。”计蒙歪歪头,“真要算起来的话其实还挺多的,其实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对于你们这种帝王什么,稍有偏移就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天道会有所庇佑,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气运国运什么的。如果肆意拨动干涉会背上很大的因果,一般不会这么做的。”
计蒙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他没有说的是,像邙灵墨泽这种桀骜不驯一意孤行的犟货,根本不在意这些因果,只要是他们认定的事,哪怕拼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也毫不在乎。
正如来时邙灵一己抗下所有天罚,差点消散于天地。
计蒙想到这里,看了秦枭一眼,暗自嘀咕。
这一意孤行的个性还真是一脉相承。
“……你是什么?”
王霁安静聆听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啊……你们人类都唤我神来着……不过你不是不信吗?那就任你想法来好了。”计蒙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事,摊手道。
“等一下……”南宫化雪忽然插嘴,缓缓看向计蒙,“听你这意思……那天晚上你在啊?”
“对啊,怎么——”
计蒙对上其目光,倏然意识到什么,僵住了。
南宫化雪直直瞪着他,手指轻点桌面,近乎一字一句:“也就是说,当时我俩差点被弄死,你是知道的?”
计蒙眨眨眼,眼中闪过心虚。
“你就在旁边看着啥也不干?!”南宫化雪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就在一边装死?”
“话不能这么说……”计蒙瞥开眼,弱弱开口,“我当时看出那人类杀不死你们,所以才……”
南宫化雪不可置信:“你的标准这么低的吗?”
“如果我没记错,邙灵似乎拜托你照顾好他这宝贝徒弟。”青衣勾起抹讽笑,拍了拍秦枭的肩头,看热闹不嫌事大,“据我观察,他可差点死哪儿啊……”
“其实也不怪——”秦枭刚想替计蒙说两句。
“你闭嘴!”南宫化雪没好气道。
秦枭:……
王霁就这么看着话题再一次歪了。
但他没说什么,反而往后一靠看起热闹来。
“你说说你都干啥了?一天到晚的……”南宫化雪扭头冲计蒙嚷嚷,“你要真觉得自己这么做合适,有本事把这些给邙……给他说啊?”
南宫化雪提起邙灵,微妙地停顿后略过了他的名字。
“我……我——”计蒙语塞,半晌自暴自弃地垂下头,“是是是,我不好,下次——”
“哪儿还有下次啊。”青衣嗤笑。
“好了,不要再说了。”秦枭到底不想看他如此尴尬,主动转移话题。
他和计蒙算不上熟悉,上一世基本只在传闻中听过,只知是邙灵旧识,这辈子才见上几面,用他魂海恢复也没什么大不了,左右自己没有任何损失,自觉没有受计蒙庇护的资格。
先前听计蒙和于儿他们交流也只当在开玩笑,秦枭未曾计较过真假。
在秦枭眼里,计蒙决定帮不帮是他自己的事,帮他自然感激,不帮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之前听闻白泽去世,真的吗?”秦枭僵硬转移了话题。
众人看出他的态度。南宫化雪冷哼一声,显然不满。青衣瞥了他一眼,讥讽一笑。
“……是真的,不过他快复活了。”计蒙看看秦枭,感到一阵内疚。
“复活?真的假的?”南宫化雪不可置信,“不是说好生死不可逆的吗?”
“哎呀……其实和你们人类所说的复活有些不同。”计蒙挠挠下巴,解释道,“在我们看来,只要灵魂健全,记忆完整,拥有躯体,就算活着。”
“当年白泽魂魄损伤衰弱,躯干枯竭,来到这里后不久便魂魄离体,用你们人类话就是“死”了。”
“但后来墨泽将白泽的灵魂附着在一植株上,每日用自己的精血滋养培育。最终成功使白泽魂魄完全恢复——这时已经达到了“复活”的两个条件,灵魂健全、拥有躯体,记忆是需要在某一特殊节点触发的,但墨泽死的突然,也不知那魂魄是否又转世托成其他生灵,现在还不知在哪里。”
“嗯……那你为什么说他已经复活了?”南宫化雪不解,“按照这个情况来说不是只能算是转世吗?”
“我说了,对于我们来讲,无论白泽现在是什么形体,只要他记忆恢复,就是复活。”计蒙想到什么,看了秦枭一眼,“墨泽也是一样。”
秦枭对上他的目光,顿了下,垂眼避开。
见南宫化雪还是有些不理解,王霁轻侧过身,在她耳边解释。
“他的意思是将灵魂看成一个整体,无论曾经现在未来发生了什么,只要是同一个灵魂,拥有所有的记忆。那么他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同一个人,无论活了多久、转了多少次世。”
“就比如你现在,拥有两辈子不同的记忆,却是同一个人。”
南宫化雪抬眼,正巧碰上他碎星般乌亮的眼眸。
“……但经历不同,人生不同,又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南宫化雪扭头发问。
“你怎么这么蠢啊?”青衣蹙眉。
南宫化雪:……
“他这辈子和上辈子经历一样吗?”青衣指指秦枭,问她。
“……不一样。”
“那你难道要说他不是他吗?”
南宫化雪沉默了。
秦枭看看她,又看看计蒙:“你是如何知道白泽快复活的?”
“听说的。”计蒙回道,“于儿先前打听了,虽然现状未知,但条件满足,恢复记忆是早晚的事。”
“但要算起来,一千多年过去还没恢复记忆,你们不着急吗?”南宫化雪问道。
“其实也没有一千多年。”计蒙看向她,“大概是你死后第三年白泽魂魄才恢复完全,这边已经过了近百年,所以算下来也就几百年,不算多。”
南宫化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枭看看她,又看看计蒙:“第三年是发生过什么吗?要这样计算。”
“没什么啊,是烛阴这么算的,我只是复述,感觉这样算好麻烦的。”计蒙说起这个也有些烦恼。
秦枭点了点头:“那是我死后第几年?”
“也是三年啊。”计蒙还没意识到问题。
南宫化雪本在发散思维,忽然意识到什么,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全身,猛地坐直,寒毛直立。
秦枭对上她惊悚的目光,忽然温和一笑:“怎么死的?”
南宫化雪从未听过秦枭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讲话。
如沐春风,如临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