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墨清涟的心终于死寂下来,尹元熙赶到了。
墨清涟没有说话,提着墨泽的头站到他的身前,静静听着他的夸奖。
尹元熙扶起他的手臂,将那被砍下的头颅展示给众人,毫不吝啬地奖励起来。
墨清涟只觉自己好似和周围环境隔开了。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层看不见的薄膜,他对外遭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好像在瓜分墨泽的尸体。
只是,他好像看到了昔日好友。
可惜,今日一事,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墨清涟木然盯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风止方雪看了片刻,转移了目光。
当皇帝问他南宫红缨的去向时,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墨泽想护她离开,他知道。
所以即使他知道,也不会说。
墨清涟指节微动,感觉到手中的头颅变成了兽首,缓缓将其捧了起来。
毛绒绒的脑袋闭上了眼,嘴角勾出一丝微笑。
墨清涟看着看着,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瞬间步入地狱也不过如此。
他发现,墨泽的表情变了。
原本半睁的平静面孔突然出现了微笑。
这证明……在他将头砍下来后,墨泽并没有立刻死去。
所以……他是清醒地感受着头颅被展示给众人,看着自己的尸体被瓜分干净,直到现在,才咽了气。
墨清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也许是受到的刺激过大,大脑一时无法承担而选择屏蔽,只觉得身体麻木,大脑呆滞,已然无法思考。
最先感受到封印的是皇帝。尹元熙一把扯住他的手,将他甩到魔兽身上,喝令着将士们离开。
接下来的记忆,全然一片模糊。
墨清涟回到家中,命令打造副冰棺,用来存放头颅,自己则受到精神身体的双重打击,昏睡了足足一个月。
再醒来时,得到了昔日好友身死的消息。
用副手传来的话说,方雪想硬闯墨家,先是被墨家人拦下,又被副手阻挠,还叫喊让墨清涟出去,大骂他是“懦夫”,最后被身在宫中的皇帝随手一箭射死了。
墨清涟知道后,沉默了许久。
而后提起剑,一剑杀了那副手,和部分墨家人。
“墨清涟,你疯了?!”
被一剑穿心的男人不可置信地倒下,似乎并不能理解向来宽容的家主为什么突然要杀了自己。
从皇帝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就知道,家族有人暗地通信其他势力,甚至还可能对自己的妻子不利。
他一手组建的家族,竟和自己离了心。
副手趁他昏迷时,将墨泽的话散播给墨家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惴惴不安,最终少数人决定脱离,大部分则是相信皇帝会庇护他们家族。
因为他们一手推出去的将军立了大功,为皇帝和他们带来了足够的利益。
虽然他早有察觉,但丑陋的真相赤裸裸地揭开时,还是感到了讽刺。
墨清涟斩下副将的头颅,又连续斩杀墨家中人,后到皇帝面前领罪,曰自知罪孽深重,便将军令主动上交,自愿隐退。
皇帝很是满意,做面子地挽留了两下,便同意下来。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妻子妊娠成功,生下了对双胞胎。
墨清涟站在床前,安抚着摸了摸妻子的脸,看着两个孩子,心中却一片死寂。
方雪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懦夫。
妻子看出了他的心事,回握住他的手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墨清涟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如果有一天,他来杀我,不要阻拦。”
虽未明说,但都心照不宣地知晓其身份。
妻子眼含泪水,哽咽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冰棺做好后,他将墨泽的首级放在里面,存到一间屋子中,每月都会来安静地坐上一天。屋子里除了冰棺外没有任何摆设,甚至连窗户都没开。他就在这片漆黑中坐着,头发寸寸雪白。
……
风止瞳孔重新聚焦,缓缓松手。
墨清涟发出窒息般的喘息,双眼无神,泪水毫无知觉地溢满整张脸,血水顺着脸颊流下,胸膛激烈起伏,似乎下一秒就会闭气而亡。
“你……看到了。”
墨清涟喘息许久,缓缓开口。
风止静静看着他,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强迫其抬起头来:“想解脱?”
墨清涟扯扯嘴角,没有说话。
“我送你一程。”风止说罢。下一秒,锋利的叶片划破墨清涟的喉颈,血液喷涌而出。
墨清涟微微睁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起来,尽管反应激烈,却始终没有反抗。
风止没有说话,似乎是嫌他死的太慢,直接将其头颅割了下来。头颅骨碌碌落地,身体轰然倒下。
身后传来开门声,风止转身,是一个女人。
女人见到他,先是微微一愣,没等大脑回忆,浓郁的铁锈味和血腥的场面已经告诉她这里发生了什么,身体一抖,眼眸顿时含上泪水。
风止没有理她,自顾自走到冰棺前,打开来,果不其然,棺椁中静静躺着那已然干涸的首级。
女人踉跄几步,跪倒在墨清涟的尸首前,颤抖着将丈夫抱在怀中,缓缓看向他。
风止依旧没有理会,眼神还停留在那兽首上。
“你……若还觉得怨恨,可以冲我来。”女人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眼神却坚定异常,“请你……放过我的孩子。”
风止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首,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眼中饱含泪水,能看出她很害怕,却依旧倔强地与他对视,瘦弱的身体支撑着那无首尸体,挺直的脊梁不肯弯折。
风止没有说话,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番景象。
“我和你们说,我媳妇,特别的好!!”
醉醺醺的墨清涟高举酒杯,朝两人吹嘘道。
“……我真服你了。”方雪也有些醉意,扶着脑袋无奈道,“啰啰嗦嗦半天,就是想炫耀自己的媳妇吧?”
“那又怎么样?”被戳破心思,墨清涟也不恼,反而自豪地挺起胸膛,“我媳妇就是最棒的,既漂亮又温柔……嘿嘿。”
“我真受不了他了!”方雪揉揉脑袋,看向他,“要不咱俩打他一顿吧?”
而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看行。”
“诶诶诶——你们两个这叫嫉妒,叫羡慕!“墨清涟一边跑一边叫嚷着,“就是羡慕我有媳妇!”
“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你媳妇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没皮没脸,肯定和你离婚!”
“不可能!我媳妇最好了!回头你们一见面就知道了!”
“……”
风止静静注视着女人,依稀记得墨清涟当初兴致冲冲地说下次一定要介绍他们认识,而如今,他们确实见面了。
“……我有条件。”
半晌,终于开口,用冷漠到极点的声音说道。
“是……什么?”
“墨家从此,脱离雷霆。”风止厌恶着雷霆的一切。
“……去哪里?”女人没有给出回答,反问道。
风止看了她一眼。
他记得……墨泽青睐的那个叫南宫红缨的女人,如今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好像叫……
“雨华。”
风止说道。
“去雨华。”
女人沉默片刻,低头答应下来。
风止无意取她性命,手一挥将棺椁一同带走了。
他失去了目标。
风止坐在一处山坡,茫然望着远处静瑟的湖泊,清风拂过脸庞,冰冰凉凉的。
自从杀了墨清涟后,他的心里就空荡荡的。
他已经将那天争抢成功的人杀完了,此时有些迷茫。
他好像……没什么活着的意义了。
他就这么行尸走肉过了半个月,正考虑要不要自裁时,无意间得到一个秘法。
上面记述着能让墨泽重返人间的方法。
这让他提起了兴致。
但因为书卷残缺,又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了解让墨泽复活的方法。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需要找到墨泽的转世,并等待一个月圆令时,发动秘法。
于是他便满世界的寻找,虽然预先想象过很困难,但没想到居然那么困难。
困难不在找寻,而是在逝世前找寻到。
墨泽的每一轮转世,都没有等到他的到来,就匆匆离世。寿命短暂的难以想象。
而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亲生父母。
墨泽每一次转世,都会保留他白发金瞳的模样,往往在睁眼的那一刻被人当成妖魔异类摔死,或者丢弃于荒野。
等到风止找到的时候,只留下冰冷的婴孩尸体,灵魂已然脱离,不知何处。
几百年眨眼过去,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去找,却没一次见到转世活着的样子。
最近的一次,是生下来被当不祥圈养在笼子里,四岁那年因样貌出色被卖到集市,买主害怕他逃跑,打断了他的四肢,圈养金丝雀般。但许是天生硬骨,在确认自己逃不出去后,毅然决然地自杀了。
当风止一路杀到他面前时,尸体还是温热的,灵魂却已消失。
他将自己的头夹在缝隙中,硬生生扭断了。
望着诡异形态的尸体,风止抽搐着嘴角,忍不住以手掩面,静默片刻,杀光所有参与者。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看着自己怀中已经僵硬的婴孩,风止哭出了声。
“为什么……会这样……”
至少几十世了,轮回了那么多次,都是早年夭折,连活到五岁都是个奢望。
风止要疯掉了。
许是苍天垂怜,终于有一次,他在未死前遇到了转世。
那是个三岁的孩子,被大人丢弃在闹市,见风止靠近,便抬起头茫然看着他。风止没有说话,将他带走了。
这孩子应当是知道的,消息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我爹娘说我很可怕,能看透人的心思,长的也吓人,于是就要把我丢了。”
那孩子正正看着他,声音平静地可怕。
风止依旧没有说话,摸了摸他的头。
离下一个月圆令时还有几年,他准备将其放在身边,以免出现意外。
可随着相处时间一点点增加,看着眼前稚嫩未褪,意气风发的少年,风止有些恍惚。
也许是相处的太久,他竟有了几分不忍,甚至想着让其寿终正寝。
反正没有给他觉醒属性,没有修炼,寿命也不过百年。
然后就出了意外。
他只是照常出去转了圈,买些可用的药材。那孩子遇到一群缚尸者,被杀了,因为姣好的面容,脸皮被剥了下来。
风止回到家,拎着给那孩子带回的糖点,在那具腐烂的尸体前站了很久。
山上数不清的坟墓又多了一座。
他找到那些群缚尸者,将他们全杀了。
也许是执念一直在支持,他拼命地修炼,为自己增加寿元,就是为了能一直活下去,直到再见到墨泽。
不知不觉间,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威胁到他了。
但拥有这样的实力,他没有什么征服世界的野心,一心在找转世的路上。
终于,他再度找到了。
真是不容易,这一次居然活到了六岁。
风止盯着正闭眼小憩的转世,这么想道。
还好,他找的及时,那两个缚尸者还没来得及杀了他。
他阻拦了转世和另一个小孩出去的道路,直到那两个自相残杀完,才褪去属性,放他们出屋。
另一个小孩属实有些敏锐,但他好歹也活了那么多年,只要他不想让其发现,那孩子就察觉不到。
他本想在两人分别时将那转世强行掠走,却被人拦住了。
那人身披黑袍,阻止了他,说着不明所以的话。
那人实力强横,身份不明,他即使到现在都不知道其身份。当时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盼望那转世能从被封印的山脉中活着出来。
万幸,这一次成功了。
他活过了十岁。
而他……终于成功见到了墨泽。
风止突然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不断变得模糊,微微怔愣,身旁宛若清风拂过,终于想了起来。
这是……走马灯啊。
风止扯扯嘴角,笑了下。
对啊,他终于要死了。
风止闭了闭眼,半个身体已然化作点点莹光,消散在夜空中。
自墨泽死后,足足千年,他从未像此时这般轻松,这般解脱。那些无比痛苦、无比折磨的经历,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大梦初醒,恍然若梦。
这场卷袭了他一辈子的狂风,终于停下了。
夜风忽止,寒风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