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放下。
既然那么长的时间都没能让你淡忘。
既然那些回忆让你如此痛苦……
那就重新开始吧。
洗刷掉从前的记忆,洗清一切,重新开始……
墨泽微笑着注视着他,静静等待他的抉择。
老头先是愣了下,随即,没有任何迟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请……请您——”
苍老的眼眶再次流出泪水,佝偻的身躯再次软了下去,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用额头抵住那张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请您……帮帮我,成全我吧。”
如此虔诚,如此卑微……
墨泽脑海忽然浮现一副画面。
千年以前,这孩子……好像也是这么跪在他脚下,祈求跟随他的。
在那荒草遍野,山林耸立的山坡上,狂风吹过,掀起片片草叶。
老头双手握住墨泽的手指,不敢用力,却也不敢松懈。
他害怕……万一松开了,一睁眼,发现只是场梦。
这样的梦境他做过无数次,唯有这次……
唯有这次——
不能是梦啊……
老头缓缓抬头,正对上墨泽垂下的眼睛。
那金瞳神只似有悲悯,终究什么都没说,静默抚摸着他的头顶。
求求您……让我解脱吧。
墨泽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如此哀求。
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当年是他救了他,如今也该由他来为这段生命画上终点。
该由他来为他解脱。
按理来说,执念已了,就应该一身轻松地朝前走去。但他不一样,他被困在了曾经。
他无法向前,曾经的记忆让他痛苦万分,即使如今了却了心愿,也无法让他继续向前。
他们都很明白。
于是墨泽轻笑一声,没有回应,像千年前一样,缓缓抚摸着他的头顶,毫不嫌弃他那狰狞干枯的皮肤。
白雾忽然升起,散发出丝丝凉意,虽然冰凉,却不觉得寒冷。
老头整个人都沐浴在这狭雾之中,只觉身体中的炁正缓缓往外发散。没有丝毫失控的慌张,他很快接纳了这一切。
在场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头的毕生修为正以飞快的速度流失,虽然本人不觉得有什么,但不妨碍有心者起了心思。
一把长刀袭来,玉清寺忽然发难,身影一闪,雪亮的长刀便到了墨泽颈前,眼看就要将其头颅砍下——
“住手!!”
毕竟是天境高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准备出手阻止的只有秦修云。
南宫化雪慢了半拍,刚准备阻拦,就被秦枭拉住了手臂。
“不必。”秦枭淡声道。
南宫化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再转过首,便见那传闻中的雷霆第一武将倏然顿住,随即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发……发生了什么?”
秦修云的枪还未刺出,叶凝栀也才将将反应过来,为什么……玉清寺会倒地而亡?
脑中闪过一丝灵光,南宫化雪骇然看去,果不其然见墨泽一脸漠然,瞥了玉清寺的尸体一眼,两眼中尽是冰冷。
“怎……怎么可能?!”
沉寂半晌,玉清翎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骇望向墨泽。
“我哥哥……他可是天境——”
“天境?”墨泽挑眉,揉着老头的脑袋,轻蔑一笑,“那是你们人类自己划分的实力境界吧?我又不是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玉清翎哑然。
南宫化雪有些感慨,比碾死蚂蚁还轻松啊。
真是恐怖的力量。
也许是见面以来墨泽一直都是这么乐呵呵不着调的样子,让他们忽略了他的危险。
随意抹杀一位天境修者,甚至方才连眼神都没给过半分……
就连那老头都做不到的事情……
一时间,众人面色各异。
“毕竟我要帮他消散修为,还要保证他毫无痛苦,只能一心三用啦。”墨泽微笑解释着,“还请诸位内心的算盘声小一点,我被吵得不得了呢……”
南宫化雪一愣,本能听从放空了脑袋,刚晃过神,就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
南宫化雪:?
望着挑眉的墨泽,南宫化雪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玉清寺死了。
雷霆少了一位猛将,那对雨华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而且他入境时并未上报,雨华也不用担这个责任……
南宫化雪就见墨泽露出赞赏的眼神。
南宫化雪眼睛一亮,喜滋滋在暗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墨泽毫不客气地应下了。
目睹一切的秦枭:……
玉清翎反应过来后全身都在颤抖,但余光收集到的目光都在告诉她此时动手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只能咬牙带着玉清寺的尸体和下属离开。
雷霆的人走了,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紧张。
“不用这么紧张……明明我是最没有威胁的。”墨泽蹙眉轻笑,略带委屈地说道,但眼中仍是一片漠然。
秦枭望着他,微微皱起了眉。
“对了。”墨泽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秦枭,“要是见到白泽,替我骂他一句。”
秦枭:……
秦枭:“骂什么?”
“随便什么,只要让他不爽就行。”墨泽顽劣一笑,好似未长大的顽童。
虽然墨泽表现的如此轻松,实际他并不好受。本就是残留的最后一缕气,力量所剩无几,现身后也并未选择吸收本体的力量,几次出手将本就无多的能量消耗了干净。
他和风止的修为一样,在渐渐消散,身躯逐渐变得透明,金色的瞳孔有些黯淡。
秦枭眼神复杂,却始终没有向前一步,只是留在原地静静望着他们。
“谢谢……您。”
最后时刻,老头突然抬起狰狞可怖的面孔,冲墨泽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笑容,随后,将体内残存的所有炁传给了墨泽。
“原谅我……实在不想再看到您的消亡了。”
老头留下这句话,身体化作一堆灰烬,被风吹散了。
在身体即将崩散之际,眼中流出的一滴泪水在月光下闪着莹莹光泽,于掉落途中,被风一同吹散了。
被迫吸收了老头的修为,墨泽即将溃散的身躯顿了下,缓和了些。
“真是的……”墨泽无奈地笑了下。
秦枭抬腿想要上前,却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这时,墨泽似有感觉地扭过头,冲他轻轻一笑,伸出手,示意他过去。
秦枭这才像接到指令般,缓缓上前两步,但速度过慢,仿佛在害怕什么。
墨泽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拉进自己的怀抱。清冷的气息侵略着神经,无孔不入。
秦枭身躯乍然僵硬,眼睛睁大,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向前看吧,我从未怪过你,你也不必再为我停留。”
“抱歉……之前随意承诺的事情没有做到,是我食言了。”
墨泽贴到他的耳边,用仅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说着,轻抚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秦枭不知为何,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眼皮未动,泪水顺着眼角流出。
“你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吗?”
墨泽的身体已经瘫软下来,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懒洋洋地耷拉着眼,听到问题,笑了下。
“当然。”
“那句话,还作数吗?”
“抱歉,应该不算了。”
墨泽笑着,轻轻闭上了眼。
这一瞬间,秦枭脑海中闪现数年前,他和墨泽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们一同坐在昆仑山上,望着远方成群的山峰,就那么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他忽然扭头,问墨泽道。
“我们还会见面吗?”
那时的墨泽半躺着,听到他的问话,懒懒掀起眼皮,随口应道。
“山水有相逢,后会无绝期。”
“当然会再见。”
只是那时,他们都没想到,再见一次,竟花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
阖上眼的那一瞬间,身体化作无数莹光消散而去,怀中的身躯骤然缩小,恢复到孩童模样。
脸庞的泪水刹然落下,不知滴到何处。
秦枭伸手捞住怀中幼小的身躯,垂眼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沉默顷刻,突然将他扔了出去。
“诶——!”叶凝栀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不满道,“你做什么?”
秦枭拍了拍手臂,似乎有些嫌弃,听到叶凝栀的问题,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给南宫化雪打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开了。
墨镰本想追上去,被秦修云按住了。
“你还是看看孩子吧。”秦修云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我去追。”
随着秦修云和秦枭的离去,南宫化雪打量了下墨家人的气氛,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事了,刚想离开,被一道阴影拦住了去路。
“准备去哪里啊?”王霁笑着,眼神凉的吓人。
南宫化雪一顿,哈哈一笑:“都说你认错人了……再见!”
说罢,扭头就跑。
王霁没有任何迟疑,化作阴影追了上去。
眨眼间人走的走散的散,叶凝栀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望着怀抱中的孩子,叶凝栀抿住嘴角,有些想哭。
墨镰伸手搂住了她,将墨寒羽一同抱进怀中:“没事了……寒羽他没有受伤,一切都好……”
半晌,叶凝栀的身体才反应过来,颤抖不已。
“……吓死我了——”叶凝栀突然哭了出来,“我还以为孩子要没了……哇呜——”
“没有,孩子在这儿……”墨镰轻声安抚着,看着怀中熟睡的墨寒羽,眼眸黯淡无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问题涌入脑中,可此时再无人为他解答。
老头的身体已然消逝,意识却还有最后一缕残存。墨泽净化了他的灵魂,防止他在死后一念之差变成怨灵。
老头能感到自己的灵魂正被指引着,没有反抗,在去往的路上,记忆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现。
走马灯吗……
老头一顿,坦然接受回忆的洗礼。
说起来……他和墨泽的相遇,要是写在话本上,绝对是最老套的那一种。
他的体质很特殊,用那些邪修的话来说是先天炉鼎,无论是作为容器还是辅助修炼,都是极佳的工具。
是的,在那些邪修眼里,他只是个任人采撷的工具而已。
但那时他才几岁,只是觉醒后在路上的一次擦身而过,便被一个邪修注意,并将消息传播到了他们整个组织。
在那组织中,有一个邪修的属性极其古怪,他可以将世间万物转化为他的眼睛,替他寻找想要寻到的事物。
所以,无论他逃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他。
他的父母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炁修,发现祸患的来源后挣扎几次,最终在深思熟虑后的一个深夜将他赶出家门,不允许他再靠近。
那时他才不过几岁。
于是他开始了一个人惊心动魄的逃亡。
风餐露宿、钻狗洞、乞讨、跪地求饶、挖地道……这些他都做过,全都试过,但没用。
尽管他挖的满手是血,将整个人埋在地下,但还等不到被闷死,就会被发现。
那些人像猫逗耗子般,穷追不舍,步步紧逼。
终于,在那一天,他无意逃到了一座山上,而那群人也终于玩腻了,动起了真格。
仅仅一个照面,他就被折断了四肢,无法动弹。
剧烈的痛苦让他止不住地流泪,早知求饶无用的他没有向那些人祈求,而是蠕动着身子,在一声声讽笑中妄想逃走。
谁来……救救他?
涕液泪水混在一起,浑身是血的他止不住地颤抖,身后伸开的手无法躲开,终于,在绝望之中停止了挣扎。
就这样吧……
就这样……死了吧。
他闭上眼,准备迎接地狱的到来。
但身后的手迟迟没有落在身上,等到的不是钳制,而是凄惨的喊叫。
“吵死了。”
冰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戾气,直直传进他的耳朵。
他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皙光滑的脚掌。
恍然抬头,混浊受伤的眼球在看到来者的那一刹那,便呆住了,再无法思考。
能让世界都屏住呼吸的金瞳倨傲地瞥了他一眼,那仿佛看蝼蚁的眼神让他窒息。
他看不清来者的样貌,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轮廓,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但他没有任何害怕,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神明。
“我不是神。”
面前的神灵开口了。
“你们太吵了。”神灵继续说着,蹲下了身,“还真可怜呢。”
说着,伸出了手,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神奇的是,他折断的四肢竟毫无痛苦地愈合了。
没有任何痛苦,就好似经历了场温和的洗礼,身上的伤眨眼间愈合完成。
受伤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的面孔,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神。
“都说不是了……”神明好像有些无语,站起身摆了摆手,“伤治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缓缓撑起身,不可思议地望着手掌,感受到体内源源不断散发的生机,呆呆望向那洁白的背影。
他的身体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看向身后。
这一看,瞳孔骤缩。
那几个令他日夜煎熬,痛苦不堪,无比强悍、无比可怕的人,毫无声息地倒在血泊中。
像路边被随手碾死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