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梨云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最终,她点了头,闭上眼,咬着牙答应下来。
“好,我会把它带给你师父的。”梦梨云死死盯着他,“记住你的话,你会没事的。对吧?”
他本领那么大,会没事的,对吧?
“对。”
枭笑了,答应下来。
梦梨云抹了把眼,握紧了手上的刀,扭头拽着燕鹰的儿子跑了出去,在那些修士出现的前一秒跳进洞里,填上了土。
“你也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梦梨云拽着他,一路滑到了半山腰,跑了起来,“回家去,找你的父母,和他们一起再换个地方。”
“我们家都快流浪半辈子了。”少年听到这话,才从震惊中脱离,有些不满,又有些难受。
“……没事,我也流浪一辈子了。”梦梨云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你要把我手捏碎吗?”
听到这话,梦梨云才恍惚了下,轻轻松开了手。
“那些修士很可能会迁怒你们,不要在这里待了,今天就走。”梦梨云和他说着,“你要听话。”
“……我知道。”少年小声嘟囔着,“我爹身体怎么样?”
“你不知道吗?”梦梨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我都好久没见他了。”少年提起这个,有些别扭,“之前因为修仙还和他吵了一架,这些天也只是书信联系……”
梦梨云回头正正看了他一眼,笑着回道:“他身体不错。”
见少年松了口气,又说道:“趁着你爹身体还好,多陪陪他吧。”
梦梨云想起了养父,眼中不自觉又染上几分阴霾。
到了地方,梦梨云惊讶的发现燕鹰自己撑着船在岸边,见到两人,忙向他们打招呼。
“走走走,快点儿。”
两人一上船,燕鹰马上划起了船桨。少年想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到船尾。瞬间,黄符爆发出巨大的风旋,一下子将船推出三四里。
“这样更快些。”面对两人惊异的眼神,少年解释道。
燕鹰正正看着他,大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也不算白去。”
少年猛然被揽入怀中,不禁一顿,面色红了起来:“也,也没什么……”
燕鹰看出他的别扭,也没指破,望向梦梨云:“他怎么……?”
梦梨云正怔怔望着手中的长刀。黑刀轻长,栩栩如生的蓝色兽纹弥漫着整个刀身。
她曾无数次见枭挥动这把刀,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将它放在她的手里。
“……梨云,梨云?”
梦梨云猛地一抖,看向关切望着这边的燕鹰,回想起他的问题,扯着嘴角笑了下。
“他……不和我们一起。”
燕鹰一愣:“为什么?”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梦梨云说着,低下了头,“但他答应我,会没事的。”
燕鹰与儿子对视一眼,不知所措地望向她。
梦梨云握紧了刀柄。
“他答应过我的……”
燕鹰带着他们过了水路。等上了岸,梦梨云才得知燕鹰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让雨薇他们先行离开,自己则等着他们归来。
梦梨云望着燕鹰豪爽的笑,嘴角微微抽搐,最终朝他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
梦梨云不知该怎么感谢他,这份恩情实在太重了。
“嗨,又不是什么大事。”燕鹰摆了摆手,毫不在意,“我们本来就想去别的地方,要不是这小子要留在这儿,我们早就走了,你不用这样。”
虽是这么说,梦梨云心头还是一阵沉重。
她本想将自己身上剩余的钱给他,但他坚决不要,还说这是在侮辱他,便只能作罢。
梦梨云也不敢耽误太久,匆匆告别了燕鹰他们,便向着邙山出发。
邙山离她很远,她身上也没可以买车搭车的钱,一路上风餐露宿、夜以继日。而这把刀很是锋利,落发即断,就把它用布条包了起来。偶尔遇到好心人,会顺带着捎她半段。
就这么走了近一个月,在路过一家茶楼时,听到里面正在说枭的事迹。
梦梨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基本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甚至有些根本不是枭做的,是硬按到他的头上的。
这家也不例外,梦梨云毫无感情地瞥了一眼,脚步不停,正走过时,却听到里面传来声喝彩。
“说的太好了,这人真是个祸害!幸好过不久就要被处死了,不然留在这世上还真了不得。”
梦梨云顿住了,缓缓移过头,锁定了开口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
梦梨云走进去,问他道。
那人上下瞥了她一眼,看她这身破烂的衣裳,不屑近乎要溢出眼来。
梦梨云没有听到回答,长时间紧绷麻木的大脑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她失控地拽起他的衣领,死死盯着他。
“我在问你。”
梦梨云自己都没听过这样冷漠的声音。
男人有些慌张,想要摆脱:“你,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
梦梨云烦躁地将他重重扔在地上,也不在乎被砸坏的桌椅,一脚踩到他的胸口,不耐烦地重复了遍。
“说!为什么这么说?”
男人见她这样,慌乱起来:“这,这消息两天前就传出来了啊?仙家说要当众处决,地点就在刖台,我们还好奇那刖台只斩杀过野兽,这次怎么会是人,所以才让说书讲的……”
梦梨云没有耐心再听他说下去,又问道:“什么时候?”
“时候?”男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回她,“就半个月后,在离这百里远的祁山上……”
梦梨云这才松开脚,看着男人从脚边溜走爬起,自己则大喘着气,呼吸越发沉重。
枭……
他骗了她?
梦梨云不知出于愤怒还是害怕,身体不自觉地抖着,在这盛夏中,竟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寒冷。
冻的她不停颤栗。
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像做梦一般。她慌不择路地往刖台赶去,赶急赶忙在处决当天赶到了现场,路上偶遇的妇人在她旁边坐着,她浑浑噩噩地听着一桌上的男人们说话。
直到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那恐怖的身影时,强烈的冲击感直直让她清醒过来,那惨烈的模样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心脏一阵又一阵的抽痛让她不禁白了脸。
最终,在那剧烈的冲击下,她和其他人一起倒在地上,望着空中那破碎的法阵,又看了看了无生息的枭,险些晕厥。
她本想抓着那把刀支撑下来,好不让自己晕倒,但在看到那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白皙的手时,不自觉抖了下,那只手便和刀一同消失了。
枭死了……
刀也没了……
梦梨云怔了片刻,忍不住嚎哭出来。
哭声淹没在人声鼎沸中,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半个时辰,周围安静了。
梦梨云崩溃的神经不知被什么拉了回来,眼前猛地一亮,看清了周围的状况。
四周的人,全部倒在了地上。
无一例外。
哭声戛然而止。
梦梨云望着台上的人——也不知他是不是人。
银灰色长发曳地,白皙的皮肤,周身缠绕的暗灰怨气让她一个普通人都能看得见。
那人站在枭的尸体旁边,手指不断揉捏着什么。
他的身边跟了个娇小的女孩,女孩咧着嘴,正发出和她刚才一模一样的哀嚎,但女孩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是在撕扯着嗓音嚎叫。
梦梨云跌跌撞撞地跑到上面,完全没有在意脚下踩到的尸体,她直直盯着不成人样的枭,张嘴又想哭。
“你骗我……”
语气中带着浓浓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你骗我……”
她无力地想抓住他,却不知将手放在哪里。
到处都是伤……
他答应过她的……
她就听了这么一次话。
她就听了他这么一次……
就这么一次……
她就不该听他的话!!!
梦梨云猛然掀起抹愤怒的憋屈,可她没办法再和他诉说她的愤怒,她的委屈。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无力地跪倒在他面前,深深佝偻着腰,捂住了脸。
为什么……
你们都离开了呢?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所以他们要来惩罚她?
梦梨云沉浸在颓废的情感中无法自拔,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场景不知什么时候变了。
等她再次抬头时,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禁愣了下。
女孩身上很多缝合线,一看就知道受了很多伤,她的皮肤是灰白的,眼睛没有半点光亮。
“……别哭了。”
女孩说话了。
梦梨云看着她,沉默片刻:“枭呢?”
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无力。
女孩转了转眼睛,移开了目光:“一会儿要埋掉。”
“有棺材吗?”
“没有,邙山不需要棺材。”女孩声音冰冷,仿佛没有感情,“他们都是直接葬里面的。”
他们?
梦梨云愣了下。
他们是谁?
女孩没有看出她的问题,而她也不需要回答了。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
一个打着伞的红衣女人凄厉地哭着,一瞬间就到了这边。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那样?!”女人猛地抓住女孩,声音尖锐刺耳。
“不知道……赶到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了。”女孩回答她。
于是女人又将目光转向她。
“他……”梦梨云张张嘴,“是被那些修士——”
“我就知道!该死的!”女人咬紧了牙,乌黑的眼睛猛地展露出厉光。
周身的气温瞬时降了下去,冻的人直发抖。
“他们,他们……竟敢——”女人气到维持不住形体。
——等等,形体?
梦梨云一愣,才发现她的不对。
仔细看看,女人的脚并没有落地,而是飘在空中的。
梦梨云怔住了,但随即想到什么。
枭好像和她提过……
邙山上有很多鬼魂……
所以,这里是邙山吗?
梦梨云环顾四周。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周围不知何时被各种死相的鬼影围住。鬼影说话飘飘悠悠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哪里的修士?”
耳边传出问题,梦梨云一抖,惊慌看去,发现一无头男鬼正站在她的侧面,那闪烁着森森寒光的铁甲硬是让周围又冷了几分。
炎炎夏日,周围竟像冬天般寒冷。
“怎么?想过去后被打散吗?”
冰冷到感觉不出任何情感的声音突然响起,仿佛是直接传进脑中的,听着无比清晰。
梦梨云看去,发现正是前不久的男人。
“邙灵,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红衣女鬼突然道。
叫邙灵的男人毫无感情地扫了她一眼。
“所以呢?”
“那是我看大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就此罢休?!”红衣女鬼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响彻四周。
“我查了。”邙灵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杀了两千多人。”
红衣女鬼噎了下,似乎有些意外。
“两千多人?为什么?”那无头男鬼问道。
邙灵看向她。
梦梨云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真的杀了那么多人?”梦梨云颤抖着声音问道。
她一直以为那是个谣言。
“但原因不止有你。”邙灵淡淡地扫了众鬼魂一眼,“别围着了,那些人已经死了。”
“……你出的手?”
邙灵没有回答,就这么消散在了空中。
红衣女鬼猛地看向无头男鬼:“他这个样子什么意思?!”
“默认了吧。”
男鬼幽幽回道。
梦梨云和他们一同将枭的尸体葬了下去,埋到了山顶。
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就在邙山住了下来。
她没有主动和那些鬼魂接触,大部分都是一个人坐着,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山崖。
有一天,她看到了青衣。
原本她都要忘掉了,但看到他煞白的眼瞳,在一瞬间便想了起来。
青衣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匆匆地走着。
梦梨云本来也没想理会,却无意听到了他和邙灵的谈话。
“你疯了?你明明知道那个破阵法让你受了伤,你还敢做这种决定?”
青衣罕见有了几分怒火。
“哦。”
“你哦什么?我在问你,当初白泽问你你觉得没必要,现在怎么又想到这个了?”
“枭死了。”
“什么?”
“我徒弟死了。”邙灵语气平淡,似乎并不为此悲伤,“我好像,有点生气。”
“……”
“也许白泽说的是对的,换个世界可能的确会好一些。”
“……”
换个世界?
接下来的梦梨云因为走神没怎么听,只因为这句话起了疑惑。
什么意思?
于是她在青衣走后,问了邙灵。
“哦,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对我们好像很厌烦,所以准备换个世界呆。”邙灵依旧平淡,仿佛这惊世骇俗的话在他看来就像晚饭决定吃面条还是米饭那样普通。
“那……枭呢?”梦梨云怔怔看着他,问道。
“等我找齐他的灵魂,就把他一起带过去。”邙灵没有隐瞒的意思,回道。
“那……”梦梨云看着这样的邙灵,心中一动,起了个大胆的想法,“能把我一起带过去吗?”
邙灵顿了下,终于掀起眼皮看她。
梦梨云的心砰砰跳的飞快,她对上邙灵的目光,不禁咽了口唾沫。
“可以啊。”
邙灵突然笑了下,笑容有些讽刺。
梦梨云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同意而松口气,她望着邙灵脸上讽刺的笑,有些不安。
“但如果你要想带着记忆过去,需要做件事。”
“什么?”
“自裁在我面前。”
梦梨云一怔。
面对她惊愕的目光,邙灵并没有什么感觉。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提出要求时没想过代价吗?”
“不,是……”
“对你们人类来说,最珍贵的好像也就是命了吧?”邙灵淡声说着,扔给她一把匕首,“把你这条命给我,我就带着你的灵魂过去,这是契约。”
梦梨云望着手里的匕首。她发现在邙灵说完的同时,匕首手柄开始闪烁青光,青色的字体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刻入刀柄,片刻后结束了光芒。
“用这把匕首了结,契约就算完成了。”
梦梨云看了看匕首,沉寂片刻,突然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气还挺好。
梦梨云想着。
她其实还挺喜欢这种大风阴天的,凉快。
梦梨云笑了下,翻转了下匕首,看向邙灵。
“一言为定。”
说罢,匕首深深陷进胸膛,一刀捅穿了心脏。
她死了。
梦梨云望着半透明的手,又看看倒在血泊里的自己,总觉得有些怪异。
这感觉好奇怪。
梦梨云摸了摸心口,那深刻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这么想着,看向前面眼神起了波澜的邙灵,试探地张了口:“这可以吗?”
邙灵看着她,突然笑了下:“可以。”
这一次,笑容没有讽刺,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梦梨云摸摸胸口,放心下来。
山上的鬼魂看到这样的她,仿佛遭到了惊吓。
“你怎么死的?!”
红衣女鬼惊异不已。
梦梨云哈哈一笑:“自裁。”
不知为何,死了之后,成为整天飘浮的鬼魂中的一员后,她好像轻松了不少。
那沉在心底的那块巨石好像变小了。
在梦梨云不厌其烦地和那些鬼魂讲完自己和邙灵的约定后,疲惫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夜空中的星星。
身边草木微动,之前见到的女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梦梨云这些天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倩。
和枭都是单字啊。
梦梨云想着,也是邙灵的徒弟吗?
倩坐下来后没有说话,和她一起望了会儿星星。
“你这样子,枭知道了,会自责的。”
倩看着星空,闲聊似的说道。
梦梨云抱着后脑,表情没有变化,甚至带着几分轻松。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好了。”
梦梨云笑了下,也像唠家常似的回复她。
“能和我说说枭和你的事吗?”倩突然扭头,问她道。
“当然。”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