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长乐郡那无道的国王将青华当做了延年益寿的仙根,欲食其肉、饮其血。为免百姓罹难,青华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绑露出胸膛,刀斧手正要掏心挖肝,闻人语护主心切,随即现出原形仰天长啸。
堂上文武百官眼看那黑衣男子骤化兽形皆不免吃惊,可眼前是长生不老的灵肉,凡胎利欲熏心,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说时迟那时快,闻人语一声鸣震动九霄,霎时间黑云平地而起,到处飞沙走石,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震荡,幽冥道大开,牛头马面像是得令一般,领着打着“肃静”“回避”二幡的阴兵,不拜青华,不问闻人语,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样,拉着那不贤的国王便往地府去。
天道万变,越鸟重生之日,青华立地成佛,别人没听到如来说话,并不代表如来没有说话——那天如来传音入密,叫青华从此于救度六道罪苦众生,就此又传下一诘:神兽悲鸣日,菩萨归位时。
青华对如来所言始终一知半解,尤其是那“神兽悲鸣”四字实在难解,直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当年越鸟一语成瀣,与如来所言正好相对。闻人语之所以成年之后久久不曾化身,更没有露出半点神迹,不是因为他生性愚钝,而是因为他乃天地神兽,片言可以折狱,一声鸣便可打开地府大门,不到九死一生的时候,他是绝不会露出真迹的。
有道是凡胎障蒙眼,不识因与果,正是此理。阴兵把那国王送回来的时候,他双眼无神,两股颤颤,没挺过三天就死了。好在那当朝太后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见此便知青华乃神人,于是便颁下旨意,尊青华为国师,准他不入宫,不叩拜,不觐见。后来更是为青华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声势浩大的“越青斋”,明令禁止刀兵相扰。
此后百代,长乐郡皆视青华为仙,不敢叨扰,只是逢年过节献些礼品果子。而青华则第二次得了如来的点拨,就此借着闻人语的本事,日间度化凡人,夜里便履行他地府之主的职责,与十殿阎王共理地府事。
“殿下快点醒来吧,我的辫子殿下还没拆呢,我如今长大了,还缺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殿下为我取名吧……殿下……殿下睁开眼吧。”
世间想念越鸟的岂止青华?当年若非越鸟慈悲,只怕闻人语早就灰飞烟灭了,又焉能有今日这大显身手的时候?越鸟于青华是妻,于闻人语则如母如主,此刻他如泣如诉,言为心声,由此可见越鸟此去并非无牵无挂。这天地间仇是债,情亦是债,“了结”二字从何说起?
越鸟殁后的第一个二月二,佛母和青华同坐,她替越鸟起了两坛酒,与青华边饮边笑。那天,佛母着酒杯告诉青华他不用担心,说越鸟不日就会醒来,到时候他夫妻就可重聚。那天,佛母甚至还和青华一起畅享往后风和日丽、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然而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又一个二月二,青华亲赴光明殿与佛母同庆,可佛母却笑不出来了。她与青华同坐饮酒,杯杯敬故人,句句不论春。如今满天都想知道青华在哪?在干什么?可这些佛母却一律不问,她只是端来了两坛酒,问青华最近饮食如何,睡得可还好。
“儿臣一切都好,菩萨无需为儿臣费心,如今菩萨常在雷音寺走动,若是儿臣的不是,连累菩萨不能静心,倒是儿臣之过了。”
青华笑了笑,面上云淡风清。自从越鸟复生后,佛母便经常成日泡在雷音寺里,从前听着让人头疼的经文如今倒也顺耳了,香烛油灯,木鱼念珠,心经也好,真言也罢,只要能让她短暂地忘记忧愁,什么都好。可青华说这话的时候,倒比佛母更像一尊菩萨,他仿佛已经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可内里却有掩不住的哀思——可他若真是得了大道,又何必日复一日地对着越鸟的躯壳尽诉衷肠?
“青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越鸟永远不会醒来,你要怎么办?”
说来好笑,佛母早知青华与越鸟的孽缘,三千多年来她处心积虑生怕她两人前缘再续,可天机万变,生死有命,事到如今,她居然会为青华担心。
“儿臣无去无从,自然是要在这里等越儿醒来。”
越鸟的头顶上有三颗羽冠,颈上的青绒如同龙鳞波光粼粼,胸前有一圈短羽,这些都是青华从前未曾注意过的。他不在乎越鸟醒不醒来,也不在乎越鸟是神是兽,他将面颊贴在越鸟颈上,感受着她微乎其微但凡心跳,可他明白,越鸟还活着,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青华!你可想明白了?越鸟是我的女儿,如今她活着,我便于愿足矣。可你想要一个妻子,想要曾经与你仗剑世间的那个越儿,若她再不醒来,你当何去何从?”
若非真心怜惜青华,佛母倒也不用说出如此发人深省的话来——越鸟久久不醒,如今五族传言纷纷,世间从不缺因登仙界而神游天外之辈,青华又怎么会想不到?
然而佛母始终低估了青华的诚心,她以为这世间只有她会包容不肯转醒如同肉胎的越鸟,殊不知青华早就放下了执着,一颗心陈澈的如同赤子。
“所谓夫妻,便是同心同命,越儿远离三界,我便自当取而代之。”
青华万年之寿,除了血债,一切记忆都很恍惚,他是怎么在孤寂中熬过万年的,如今就连他都记不起来。对他来说,越鸟不止是红颜知己,更不止是妻子而已,她是他生命的始终,是他这个水精的源泉。
“青华!你何必如此?如今越鸟在这世间唯一牵挂的就是你了!你莫要再执着了,放下吧!”
佛母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越鸟与她有母女之情,从前她殚精竭虑几千年,最终却依旧难保越鸟。可越鸟死后,佛母却阴差阳错继承了大明明王之位,即便只是暂代,即便来日天地还有变数,算尽天下的佛母,终于也得到了属于她的果。
身为人母,佛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即便越鸟不会再醒来,她身为人母,也已经知足了,她不在乎越鸟成仙、成佛,还是沦为一只不愿意再睁眼看这世间一瞬的青孔雀。可青华却不同,他是越鸟的夫君,他如此恋恋不舍,日日睹物思人,若越鸟不醒来,他该何去何从?
原以为所谓情劫不过是生生相克,可真到了这生死不定的时候,却实在是让人无计可施。
“菩萨怜我,儿臣不妨直言……”
自此越鸟殁后,青华便学着她的样子也开始计划自己的死期。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作为当年血债的始作俑者,埋葬他的应当是一座塔,他的肉身应当被削去,他的元灵应当被玄铁永远禁锢,而他,则当在永恒的囹圄中,一点一点消亡。
怨能万年不减,倾覆天地犹嫌不足,那情呢?情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海枯石烂?那天在明王宫,青华跪在佛母面前求死,他身无长物,唯独怀里揣着与越鸟的画册,只因为哪怕是到了神形俱消的那一刻,哪怕是连自己都忘了,他也希望自己能记住越鸟。
那天佛母本想劝退青华,岂料最后却被青华劝退了。佛母是感天而孕生下的越鸟,对于男女之情她向来知之甚少,当年越鸟被梼杌夺舍,她生怕青华弃越鸟于不顾,然而事实证明她错了,寒绸池里,青华拼死救回了越鸟,正如她当年一般。事到如今,她已经认了青华对越鸟的一往情深,也放下了心中长达几千年的积怨。越鸟是苦命人,青华也是,说到底,就是这世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恩怨情仇,到了结算的时候,哪里还能分出谁对谁错?
佛母将从前戴在越鸟手上的“阿鼻成圣眼”交给了青华,一方面叫他可以睹物思人,另一方面也是怕他心灰意冷。青华睹物思人,面上没有悲切,只有欢喜,他那属于越鸟的臂膀上,如今又能添上一枚越鸟的旧物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事到如今,神迹颓然,西王母东王公皆唤不回越鸟,若情亦不济,那还有什么能唤醒越鸟呢?
告别了佛母,青华正欲行,岂料却遇到了来探望越鸟的金雕。可金雕却未曾理会他,而是拔腿直奔佛母。
“姐姐且细说,那青华帝君如今落在何处?”
佛母立着眉望着金雕一言不发,金雕看她神色有异,嘴上便不敢追问,只道:“姐姐容禀,如今三界到处在找青华帝君,谁知道他成日总在光明殿游走?雷音寺里亦有揣测,我别的不问,只问姐姐,那青华帝君可是落在人间追杀金蝉子?”
越鸟之死,别人都能逃过,唯独太上老君和金蝉子是逃不过的——越鸟服兜率宫丹砂而死,恰逢金蝉子在灵霄殿说法,这一切分明是一场戏。可怜青华误入迷途,失妻失神,按照他素来的脾性,即便金蝉子如今已经轮入人世渡劫,他也万万不可能放过这越鸟之死的始作俑者。
然而佛母却摇了摇头,她不知道青华在干什么、住在哪里,可她知道青华已得大道,见旧情如见己身,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又怎么会对金蝉子穷追不舍呢?
元圣星伸出一只手,向金雕讨要赌资——先前金雕与他做赌注,说青华帝君必定是在世间追杀金蝉子的转世,如今金雕输了,他自然不能放过金雕。
可金雕毕竟是雷音寺里封了护法的人,他对因果的参详与青华和金蝉子不遑多让。他亲眼看到青华在越鸟身前自言自语,心里便也动了恻隐之心,什么赌不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输给元圣星,他无非是舍些财帛,可青华如此伤心,乃至于事事模仿越鸟,此乃绝念,叫他一个早登大宝之辈如何能坐视不理?
“青华,你知道越儿为什么醒不过来吗?”
青华摇了摇头,而金雕则叹了一口气。
“你想想,如果你是越鸟,做足了准备为天地牺牲,无意间却起死回生,你不知道世间如今是何状况——也许天地已经化为灰烬,也许万妖已经诛尽了百仙,也许你还在等她,也许你已经死了。出家在家,一切在一念之间,你会不会选择醒来?”
为了度化梼杌,越鸟选择以凡胎赴死,彼时一切无定数,死去无非长眠,可醒来却是一场豪赌。越鸟是决议去死的,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已经对苍生失望了。可天数千机变,一人之死,能救多少人呢?
越鸟一向聪慧,青华想得到的,她自然也想得到,青华想不到的,她也能想得到。说来说去,一切不过是权衡利弊——若生有机,越鸟便生,若死有幸,越鸟便死。
那天,青华藏在光明殿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哭了好久,越鸟的悲生别人不明白,他却明白的很。他知道越鸟久久不醒背后的含义,将心比心,他觉得他若是越鸟,可能也会选择就此魂游天外。说到底,男欢女爱,儿女私情,转瞬即逝,谁会心甘情愿落入红尘苦海,就此不得解脱呢?
青华之所以能在人间坚守百年,为的不是别的,便是博斯公主——如今的真武大帝的一句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