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华让梼杌帮他窥探越鸟的心思,梼杌却笑他傻,现在是她被越鸟镇住,她只能看到越鸟让她看到的东西,她一点法术都没有,哪来的本事反客为主去窥探越鸟的心思?
“你不是她的如意郎君吗,不是她的知心人吗,怎么还要低三下四地怂恿我去偷师父的心思啊?”梼杌阴阳怪气地对青华说。
可是青华真的猜不到越鸟的心思,他不知道越鸟打算如何处置梼杌,是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导她,期盼她有朝一日能放下心魔,还是痛下杀手除去这三界祸根?他也不知道越鸟打算如何对付鸿蒙,是举兵讨伐,还是背后暗算?可最让他担忧的就是越鸟自己的打算,她是心怀侥幸还想着要证道功成,还是已经打算慷慨赴死?
起初的那些年,青华坐立不安,他甚至不敢让越鸟离开他的视线。后来越鸟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向上天许愿,想要一座金山,上天可怜他,就真的给了他一座金山,从此以后,这个人每天什么都不做,日日盯着那座金山,旁人都笑他掉进钱眼不可自拔,可他却乐在其中,最后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可越鸟说没有人会这么做的,就算是拥有一座金山,最终人还是会习惯,会懒怠,会习以为常。越鸟说,如果这个人真的一生一日不落地去看守他的金山,那么他非但不是贪心之辈,反而有异于常人的坚韧和耐心。
后来,青华真的好了一点,但他很快就发现,越鸟说的并不都是对的,那种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的提心吊胆没有消失,而是成为了压在他心底的大石,钻进他眉头的金针,从那以后,他的喜怒哀乐就都带着一丝无法摆脱的恐惧,在他后来的生命里,这种恐惧从未消失过。
这是梼杌的第十九个蟠桃宴,越鸟一如既往的没有收到西王母的拜帖,最开始那几年,梼杌总是嚷嚷着要和青华一起去蟠桃宴,这可是蟠桃宴啊!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极乐盛宴!那时候的她对瑶池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可话说回来,越鸟觉得梼杌对所有没有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水花草都充满了喜爱。
然而越鸟从来都没有收到过西王母的拜帖,无论青华如何强调西王母爱重越鸟,事实就是事实,越鸟从来都没有去过蟠桃宴。
梼杌开始没那么向往蟠桃宴了,三月三成了梼杌和越鸟的独处日,那天青华总是不在,越鸟总是会回到灵台境陪她一整天,直到青华赴宴归来。
这一次,梼杌和越鸟打了个赌,越鸟说她与青华的七世情缘并非都是她独自受苦,其中有两世——金瓯缺和孔雀东南飞——青华都死在了她的前面。
梼杌不信,这些年她最关注的就是越鸟和青华的七世情,那区区几百年的记忆,梼杌不知道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青华负心薄幸,即便是只留下一缕元神,也照样折磨了越鸟七生七世,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金瓯缺的故事远没有这个名字听上去那么气派,彼时的越鸟不过一介村妇,她嫁与青华为妻,两人过的是田园牧歌一样的日子,夫唱妇随,耕田织布,好不快活。然而好景不长,异族入侵,铁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贼军攻破了城门,所有人都跟着遭了殃。越鸟年轻貌美,被敌将捉去,虽留得一命,却难逃折磨凌辱。彼时的青华不过一介农夫,神洲覆灭,覆巢之下无完卵。越鸟失踪,青华痛不可当,他鼓动起义,联合了民兵过千,对敌军的大营展开了攻击。
然而铁骑利箭哪里是扛着铁锹铁锤的农夫能抵挡得住的?青华出师未捷身先死,越鸟却在敌营中寻了个破绽逃出生天。后来越鸟得知青华身死,便弃织从武,领着一境乡民与敌军周旋了数年,无奈寡不敌众,最终战死。
这一世青华的确是死在了越鸟前面,梼杌知道。可她坚称在“孔雀东南飞”一世,越鸟死在了青华之前。
“师父要是输了,就得回答徒儿一个问题,不许撒谎,也不许藏着掖着。”梼杌一脸认真地说。
越鸟会心一笑,当年她被梼杌镇压在灵台境里,亲眼看着青华鏖战十八罗汉,她在空空荡荡的灵台境声嘶力竭,无奈却无济于事,如今梼杌被她镇压,梼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尽收眼底,梼杌打的什么主意,她怎么会不知道?
梼杌的“突发奇想”大有深意,她面上嘲讽揶揄青华,可心里却想帮他,不负越鸟亲自教诲了她这么些年,十九年过去了,梼杌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憎恨青华了。
这世间最可憎的,就是天下没有完完全全的恨。梼杌从前憎恨青华,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灵山有妙法,梼杌被诸佛斗杀,在生死关头反倒被青华救了性命。这些年青华纵容她在妙严宫上房揭瓦,甚至还破例让她入芳骞林,更要紧的是,她得越鸟点拨,总算知道了一二世情,逐渐明白恩怨情仇都是虚无,正因如此,她心里对青华的恨早就不似从前了。
一场赌注就此开始,此时此刻,梼杌站在越鸟的记忆里,望着沙漏里的金沙互相推搡着顺腰而下,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府的闺阁里那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女人,全神贯注地在心里计数:“一、二、三……”
千年之前,越鸟与青华在人间做了七世夫妻,其中“孔雀东南飞”一世,越鸟落在伊川神洲西泽国盛京府,名叫唐琬,是名震京师的大家闺秀。其母朝氏生于权倾朝野的公卿世家,有“半朝皆朝氏”之美誉。
唐琬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许的是与她青梅竹马的世交之子,然而此人未及成年便夭折了。后来唐家为家中千金又寻得了一位宝婿,此人出身名门望族、藏书世家,家中三代为官,仕途平坦,与唐琬可算得上是良配。当然,这位克死了越鸟命中注定的夫君又取而代之的不是别个,就是青华托生的吕不语。
唐琬与吕不语可谓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可更难得的是,唐琬与吕不语虽是赶鸭子上架的夫妻,却恩爱非常,夫妻俩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一时间艳羡无数。
无奈青华和越鸟的命数萧条,二者注定倾心又注定离散,吕不语和唐琬也一样,好日子过了没多久,阴霾就席卷而来了。
吕不语虽然疼惜唐琬,无奈吕母却不满唐琬有过婚约,即便那个倒霉鬼早就死了,吕母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唐家家大业大,唐琬更是名满天下,唐家早年择婿时哪里看得上她这个区区副使的儿子?好在吕不语争气,为自己挣下了这得来不易的仕途。而唐家倒好,自家的女儿克死了未嫁的丈夫,转而就将这一团晦气丢进了她的府中。
吕母日日挑唆为难,唐琬为了夫君忍气吞声,心气郁结,虽有吕不语日日呵护,却伤及根本,乃至于与吕不语成亲三年依旧无有所出。吕母借题发挥,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吕不语休了唐琬,另求佳人。无论吕不语如何劝说,吕母就是不肯,一时间,吕府被闹得鸡飞狗跳。
唐琬生性刚烈,受不得吕母百般折辱,又不舍得吕不语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自己下堂求去,回到了唐府。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唐琬回了家三天,她的兄弟们就劝了她三天,唐家兄弟们一合计,既然吕不语不识抬举,唐琬自可另嫁他人。有道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唐琬美名远播,便是入宫侍奉当今圣上也大有可能,若真得如此,唐家成了皇亲国戚,到时候威势必将更重。
“……一百八十四、一百八十五、一百八十六……”
快了,就快了,在咄咄的敲门声和规劝声中,唐琬终于不堪重负,她是那样的爱吕不语,爱到无法接受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夫君。从前的她可以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今的她似乎已经办不到了。
再有半柱香的时间,唐琬就会悬梁自尽。与此同时,在吕府,吕不语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跳入池中,自溺而亡。
吕不语生性纯孝,可三代人传下来的儒学绝非他一人可抗,他反抗不过吕母的威势,更不能接受唐琬下堂求去。吕母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趁他不在府上便快刀斩乱麻地将唐琬休了,那个时候吕不语正在为朝廷办差,他愚蠢地以为只要自己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就能在母亲的面前为唐琬据理力争。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离府。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将功名利禄悉数抛之脑后,寸步不离的守着唐琬。
唐琬走后,吕不语魂不守,如同行尸走肉,而吕母却威逼不断,一会儿说这个尚书的女儿好,一会儿说那个将军的女儿还未出阁。她得偿所愿,笑的合不拢嘴,丝毫不在意吕不语的痛苦和煎熬。男人嘛,只要得了新人,哪里还会惦记旧人?对此吕母胸有成竹。
京城的传言传播的比风更快,唐琬归家,提亲的人踏破了唐家的门槛,文成武将,形形色色,各个位极人臣。这还不算,京中流言纷纷,都说当朝皇帝想要迎唐琬入宫为妃。
当朝开化,重贤能不重礼教,唐琬是闻名天下的才女,即便是皇帝亲取也大有可能。吕不语万念俱灰,几次前往唐府探望,却都被唐琬的兄弟赶了回去——这个吕不语真是不知好歹,他个小门小户的,得了唐琬为妻居然还诸多抱怨,简直是贪心不足!既然如此,便让他挑好的去,最好将皇后娘娘迎入吕府做了他的填房,如此才见他的气势哩!
“哈哈。”梼杌笑了,每次看到这里她都会发笑。
“……二百三十五、二百三十六、二百三十七……”
“咕咚。”
梼杌输了,是吕不语先投湖的,他见唐琬去意已决,只觉生无可恋,留下一首赠给唐琬的诗,便自尽了。随后,在唐府的闺阁中,唐琬也终于悬梁自尽。
梼杌挥了挥手,眼前的吕府和唐府悉数消失不见,一本书自动合上,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上。
“结果如何?”越鸟端着茶笑意盈盈地望着梼杌。
“师父赢了。”
梼杌与越鸟同坐喝茶,越鸟既不试探,也不说话,只等着梼杌自己开口。梼杌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长出了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一身如同绸缎的皮肤。她侧着脸望着越鸟,嘴里恭敬,面上却露出不甘:“孔雀东南飞和金瓯缺两世,的确是青华帝君先死,师父的意思,徒儿也明白,师父无非是说青华非无情之辈,想要徒儿与他和解。”
“不,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越鸟缓缓说道:“……百妖骨销昆仑,其中怨恨通达天地,即便是你肯,你也不能代表百妖原谅青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