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意抬头看着小满，视线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
    “这问题太复杂，容我想想如何回答你。”
    对待三家村的人，李如意有自己的权衡。
    或许在爱憎分明的小孩子眼中，这是个非黑即白的世道。
    李如意也是到了一个年纪，才明白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是灰色的。
    大家都是一体两面，善恶是非只在一念之间。
    她的路比别人难走太多，所以才更要稳稳当当。
    “这大约就像是盖房子的地基一般，三家村是我回避不开的根基。”
    李如意最近在想如何画出炭窑的图纸，所以才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样的形容。
    “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得道。”
    “我是不信人心的，或许这世上有绝对的好人，可与之对比，我更信利益。”
    老三想了想，问她。
    “你是想用炭窑把村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吗？”
    李如意迟疑片刻。
    “算是吧！只能说把大家的利益和我捆绑在了一起。”
    毕竟，李如意提出了按人头分钱的事情，可埋着很多的坑呢！
    比如说谁家孩子少，为了多分钱就把亲戚家的孩子过继到自家名下，这样一来，他家分到的钱多了，可别人分到的就少了，自然会有矛盾。
    慢慢的，这些矛盾会延伸到婚姻嫁娶，生儿育女等等问题。
    村人大多靠本能生活，成婚生孩子是天大的事，资源利益更是一切的基石。
    李如意这一手，不止是为了将自己和大家捆分别绑在一起，实际上，也是将矛盾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
    人的欲望无限，矛盾必然存在，不在她身上，也会在别处。
    如她所想，村人与她的矛盾便都会转化，针对李如意的恶念可以直接少去九成九。
    甚至为了得到更多利益，有些人还会想办法拉拢她。
    不是如之前那般的讨好奉承，带着些屈尊降贵的巴结，只为了多的一口粮食。
    而是发自真心的想要同她站在一处，自愿给自己身上盖上李如意的印章。
    这才是李如意分钱的真正目的。
    好名声她要，那些潜在的恶念她也想扼杀。
    三家村，就得是她的三家村。
    “我知道你心中有些憋闷，总觉得我为了大家做了这么多，却还是要被人无端指责。”
    “可我自己是不委屈的，若是委屈了，我必不会这样做。”
    “他们的喜怒与我无关，我在意的自始至终只有自己脚下的路。”
    小满到底是读过很多书的孩子，比村人的理解能力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她瞬间明白了李如意的话，只是，她心中还有些困惑。
    “二姐……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到底是付出了，真的不会难过吗？
    李如意忽然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柔柔的，可说出的话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刚硬。
    “小满，委屈憋闷心烦不安皆是心绪，你若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心绪，便注定要被它们掌控命运。”
    “你二姐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掌控！”
    话一出口，不止是小满愣怔一瞬，李如意也觉得心头的枷锁忽然坍塌了巨大的一角。
    多少人的选择只是为了消解心中的心绪？
    又有多少人因为纷杂的规则和言论，迷失自我……
    “旁人说我什么，我都不委屈，因为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别人，全是为了我自己。”
    看似大家得了好处，可李如意必然也没有吃亏。
    她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让自己距离真正的自己更近一步，是为了达成所愿，是为了以后万事如意。
    而不是为了什么虚名。
    别说这些人骂她，就是这些天整天蹲在她家里夸她，她也不会有任何心绪波动，更不会觉得飘飘然沉溺其中。
    时人只道不甘委屈会让人难过，却鲜少说起吹捧奉承亦会让人迷失……
    种种纷杂，都像是前进路上的梦魇，光怪陆离，却经不住风吹雨打。
    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一人，和自己脚下的路。
    若是不能勘破，就只能被无数双看不见的大手，强硬的推动着随波逐流，在命运之中浮沉无依。
    小满忽然觉得心头升起一股寒意。
    她的阅历让她无法彻底理解李如意的话，但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心绪所掌控。
    她动手打人是为了帮李如意出气。
    可她真的是为了二姐嘛？
    她其实只是为了她自己。
    她想不明白，觉得怒其不争，觉得二姐似乎手段绵软。
    可细细想来，李如意这一路走的正是她自己的路，从未有过任何偏差，小满的委屈不满，都只属于小满自己罢了！
    她深深记得几年前自己正在过着如何的生活。
    就算她已经改了名字搬了家，那些过往也在时刻左右着她的选择，撩拨着她的心绪。
    她的路又是怎样的？
    是在三家村蹉跎一生？
    是靠着二姐一直过着虽然虚假，但却无忧无虑的生活？
    还是说她也走上李如意的老路，踩着李如意的脚印紧紧跟在李如意的背后，成为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小满这会儿倒是和村人很像，她的困惑解开，但新的困惑紧随而来，命运给了她无数问题，却从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
    李如意摸摸她的头。
    “怎么了？”
    小满摇了摇头，看向李如意。
    “二姐，你会期待我以后如何？”
    李如意忽然觉得自家的小妹妹好像快要长大了。
    她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问题，而是多了许多对生活的思考。
    李如意想了想，她不愿意用自己的眼光束缚住妹妹的路，若说是期待，那便只是期待，她成为一个更有责任的人。
    “我期待你……正直但不刚直，善良但不软弱，手执利刃也敬畏生命，会好好对待别人，更会好好对待自己。”
    小满想了想。
    “那……你期待我走上哪条路呢？如你这般嘛？”
    李如意听到这话，忽然笑的很开怀。
    “傻姑娘，我如此艰难，正是为了你永远不必如我这般！”
    “你的路你得自己选！”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小满忽然有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不知道二姐过得多难，可她却能看到周围环境的改变。
    她们不再是被人随意羞辱、早失怙恃的孤女，不是家中无男子可依便会被人欺凌的弱小，她们也不再是没有土地便衣食紧缺的下户……
    李如意从未跟她许过诺言，也从未与人说过大话。
    她总是默默的，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自己的山，自己的河。
    小满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把泪意全都压下去。
    开玩笑，她可是小满先生，怎么能随便哭鼻子呢！
    李如意拍拍她的肩膀。
    “回去睡觉吧！别想太多，你年纪还小，不必心急。”
    “再说，多少岁找到自己的路都不晚，兴许走着走着，发现路就在脚下呢！”
    小满到底不是个善于沉溺在不安中的人，李如意一开解，她抬起头思考一下，马上便眉心舒展，用力点头。
    “也对！”
    说完，她又看向李如意。
    “二姐你呢？还不睡吗？”
    李如意摇了摇头。
    “你先睡吧！我忙完这两天就好了。”
    小满有点点担心。
    “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嘛？”
    李如意笑着示意。
    “没关系，快去睡吧！不要留在这里让我分心，我忙的很快，”
    李如意都这样说了，小满也就没了办法。
    她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没一会儿屋里又只剩下李如意自己。
    李如意又忙到了深夜。
    不过第二天她也不得闲，不说各家族长回去后如何琢磨的，只说第二天一早，他们一来就提出了新的说法。
    几人都想要占一部分份额。
    这也无所谓。
    但他们还都想让各个家族也各占一部分。
    李如意心中早有计较，可是关于占的份额比例，大家又都吵得不可开交。
    像是韩族长，他觉得韩家读书人多，应该多分一些，若是出了两个官身，以后那都是三家村的脸面。
    而孙家族长却觉得孙家人口多，最是应当多分。
    李大盛虽然不擅长这些，但他一口咬死李如意就是李家人，出钱又出力，李廿李十五李十六之流也都是李家的，这些人往后肯定会给三家村带来人气，凭什么他就要落后……
    里正左右乱转忙乱的不行，李如意倒是还稳得住，只是静静听着。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完全没有意外。
    她也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开口，自己一开口就是定论，只有一次机会。
    看她如此，几个族长吵得更激烈了，早上还互相商量，晌午已经开始揭老底，等到下午，就差指着鼻子大骂对方无耻了。
    里正喝了四五碗水，劝的嗓子都哑了，也没能阻止三人的热血沸腾。
    傍晚时分，三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不光自己来了，还带来了各自的帮手。
    都是儿子父兄之流。
    不是他们需要人手，而是嗓子实在不行了。
    激烈的争吵之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嘶哑的骂声。
    不过今天跟昨天不一样，因为今天孙族长的儿子吵了一上午也没吵到点上，逼得孙族长不得不扯着嗓子骂别人的同时，还顺带要骂自己的儿子和和事佬一样的亲弟弟。
    里正也是无语的很，他就是希望事情尽快落实罢了，怎么就成孙家的叛徒了？
    再说李如意只是没开口，又不是死了，人家不说话，他们谁能做的了主？
    就在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李十二跑过来喊李如意回家了。
    不是家里开饭了，而是大当家的带人到了。
    李如意听说人来了，马上想起之前的约定，这边的事她也顾不上了，赶忙回家去了。
    她这一走，吵架的声音瞬间停了下来，几人之中最年轻的李大盛也四十多岁了，这两天吵下来，实在有点顶不住。
    大家嘶哑着嗓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休战，等明日再说！
    李如意一回家，就看见了满院子的人。
    大当家的怕粮食有闪失，带了三四十人过来，村里巡逻的人一发现，吓得以为是哪家的土匪过来打家劫舍了呢！
    好在，李如意早就安排人在村口守着，这才没有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些人进村，还是让盖炭窑的风稍息片刻。
    三家村很多人都没怎么出过村子，来个外人都是稀罕事，别说一下来了这么多。
    上次被大家关注，还是当初李如意救了赵沏之后，赵家送东西来的时候。
    大当家的也没有想到，李如意住的村子竟然有这么多人。
    他的人也都无比拘束，比去县城住大车店的时候还紧张。
    要说唯一不紧张的，也就是田老二了。
    他这会儿都跟村子里人搭上了话，聊起了家常。
    李如意也就比大当家的晚到片刻。
    丁婆婆和老三一起，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李吉祥和阿菜都跟她们在一块。
    接待来人的是李十五。
    看见李如意回来，大家忙让开了路。
    李如意没有直接说粮食的事，而是张罗着安顿寨子里的人。
    韩时安的院子还空着，再加上隔壁李家房子也多，三十多人也安排的下。
    村中有人询问她来人是谁，李如意只说是过来交易的人。
    马上就有脑子活的，问她这些人是不是来买炭的。
    李如意：……
    她看着那些期盼又热切的眼神，很难回答。
    不过她也不能放任误会继续，便说是跟府城的杂货铺相关的，与三家村这边关系不大。
    果然，大家全都很失望。
    李如意顺势把人全都打发了，这才跟大当家的聊起粮食和肉干的事。
    大当家的这次带来了不少肉干，但比之他们每年送去县里的还是更少些。
    李如意也不觉得奇怪，就算这东西再值钱，也不可能放任寨子里的人饿死还要硬挺着卖钱。
    就算之前有很多，经过了一个冬季，剩下的也不会有往年多了。
    更别说人都吃不上饭的时候，又拿什么东西喂猪，就算夏天的时候给猪攒了不少草料，可光吃草料猪也不长肉啊！
    如此种种原因都让大当家的凑不出更多的肉干。
    带来的这些，也就勉强够换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