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奈医院地下一层有盏顶灯坏了。
李炘经过的时候,那日光灯管闪闪烁烁、发出砰砰的响声,活像是鬼片现场。他倒是毫不介意,拐了个弯,来到陈郁博士的实验室门口——办公室门一如既往地大敞着。在这永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早上十一点和半夜十一点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别。
李炘在铝合金门上敲了敲、又朝里张望。
陈郁这会儿正捧着个大号马克杯、坐在监视器前,脸孔被屏幕散发出的光芒照亮。她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竟然难得一见地没有披着白大褂。在她手边散落着好几个空掉的奶精小盒,还有两三包撕开的砂糖。
“进来。”听见敲门声,她挠了挠头发,有些疲惫地命令道。
“你找我有事,博士?”李炘确认道,见陈郁甚至懒得回答,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从哪里搞到我电话号码的?”
“凯特既然敢随便翻我的研究笔记,就不能对我翻她的档案资料有任何怨言。”陈郁抿了口咖啡,语调里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梅耶博士知道这事吗?”
“你要敢去跟她露底,小心我跟你同归于尽。”
李炘有些发怵,不再接话了。他穿过实验室杂乱的工作台和沾着灰尘的各色器械和文件夹、最后停在陈郁面前。
就在他准备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又捕捉到了些许动静。
——李炘扭头,只见陈郁的白大褂搭在一张闲置的工作台上、又下垂盖住了一只黑色的圆凳椅子。白大褂之下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像只小兽一样伏在桌上,循着规律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
他看了看陈郁的背影,接着走向工作台、把白大褂揭开一个角——
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金棕色的软发编成了一条细细的辫子。此刻,她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实验室工作台上,张着嘴睡熟了。
“......博士,你终于开始涉足人口拐卖了?”
陈郁终于转身,白了他一眼,手里还捧着那杯咖啡。
“辛西娅。”她冲那女孩扬了扬下巴,“凯特的女儿。——你们敬爱的梅耶博士还在楼上忙着开会呢,把我当成保姆使唤了。”
“她爱人呢?”
“八成也在赶项目申请书——她老公是州立大学的统计学教授。”陈郁说着,又抿了口咖啡,“他俩是轮班制,一人负责管辛西娅一周。——轮到凯特的时候,这小姑娘十有八九会在医院呆到深夜,才和她妈妈一起回家。”
“这么小的小孩——”
陈郁耸了耸肩。
“事业和家庭,如果非要两头兼顾,那总会有谁需要做出牺牲。”她一边说,一边端着马克杯走到李炘身边,低头看着辛西娅。
李炘没有答话,只是重新帮小女孩把白大褂捂好。他瞥见工作台另一头散落的蜡笔和画纸——纸上画着一个带有红色十字的小房子,旁边是个把听诊器像项链一样挂在胸前的女士,翩翩白衣像蛾子的两扇翅膀。
“说归正传,到底出了什么事?”半晌,他终于重新向陈郁问道。
后者移开目光,又默默抿了口咖啡。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灰心丧气。
“没什么,只是需要跟你通报一声。”陈郁说完,看向监视器的方向,一手揣在裤兜里,又沉默了下来。
——循着她的目光,李炘看向监控器。镜子房间里和两天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些静脉注射用的管道,蜿蜿蜒蜒地爬过镜面表面、伸向仍旧倒在地上的那头影子猎犬。
“通报什么——?”李炘刚问出口,突然意识到猎犬已经再无动静——它没有了呼吸,漆黑的皮毛纠缠在一块,黑曜石一样的眼珠也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浑浊。它腹部的那块空洞变得比前两天甚至还更大了些,尽管在静脉注射的营养液帮助下,毛细血管似乎成功增生到了空洞的中心位置,却并没有带来器官组织的重新恢复。
“它死了,是不是?”
陈郁点了点头。
“很遗憾——”她开口,声音却怪怪的,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我研究了影子猎犬的伤口组织——sw有限的人当时放出的电磁波似乎对这生物起到了类似朊病毒一样的效用,不断将正常的分子结构转变为病理性的结构、使得细胞再生的速度永远跟不上破坏的速度。我试遍了所有想得到的办法,可这猎犬在今天早些时候,还是因为器官功能衰竭而终于死亡了。”
李炘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塞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给你提个醒。”陈郁说着,把手里的马克杯放回了桌上。“我已经和凯特打过招呼,会由她联系那个小男孩。——我们准备的说辞是影子猎犬自行逃逸、重新返回了造访区。万一你再碰到那小子,千万注意别说漏嘴了。”
李炘点了点头,带着遗憾重新看向那影子猎犬的残骸。半晌,他又回过头来打量陈郁。
“你比我想象中要更有人性,博士。”
不知道为什么,李炘的评价让陈郁表情更加复杂了。她皱着眉坐下、长呼一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再来一次违反研究伦理的投诉,我可承担不起了。”最后,她终于吐露了心声,又以看待同谋犯一样的眼神瞥了李炘一眼,“要是你敢——”
“我不会说的。”意识到他完全猜错了陈郁的动机,李炘的语气迅速变得冷淡起来,“......尽管并不是出于和你相同的理由。”
“很好。”陈郁没有再追究,只是转了转椅子。
“我之前提到的西来寺,你后来去过了吗?”几秒种后,她又冷不丁问道。
“去过了。——但恐怕没什么帮助,博士。我从来不是个热衷于宗教的人。”
陈郁撇了撇嘴。
“可惜了。看来你没有在西来寺留下吃午饭——他们的素餐做得很好。”她坦然却又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看来你在这边呆的时间还不够长——你得摈弃对宗教形而上学的看法,从更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些寺庙、教会一类。我以前还老跟着去福音派的华人教会活动,就为了蹭布道之后那顿免费的中餐。”
李炘瞪了她一眼,没作评价。
也就在这时,陈郁的那件白大褂动了动——睡眼惺忪的辛西娅从白大褂下冒出头来,睁着一双清澈得像山顶高空一样的蓝眼睛,朝两个大人的方向看来。
李炘冲她摆了摆手。半分钟后,小姑娘一丝不苟地把白大褂摆到工作台上,挂着迷糊却又严肃的表情,也冲他摆了摆手。
“梅耶博士怎么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这种人托管?”见辛西娅跳下凳子、去拿工作台另外一边的蜡笔,李炘偷偷问陈郁道。
“注意你的措辞。”后者露出一个冷笑,却好像也没有真的被惹怒,“但说实话,我也懂你的意思。我和凯特处在微妙的相互质押关系之中。——我最为珍视的东西被她握在手里,而她最珍视的东西也在我的掌控之下。她知道我不愿意有人插足我的实验哪怕一分一毫,我也知道她不愿意有人动辛西娅哪怕一根毫毛。”
李炘正想细问下去,却突然看见辛西娅跑到自己面前、举起蜡笔和纸张。
“不要纠缠别人了,辛西娅。——李炘哥哥还有事要忙,不是吗?”
“我——”李炘正想反驳,眼见陈郁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跟哥哥说再见,辛西娅。”
李炘最后看了陈郁一眼、弯腰冲小女孩挤出一个笑容。
“再见,辛西娅。”
小女孩认真地看着他,捏着蜡笔和纸的两手渐渐垂了下来。她的表情慢慢变得和她妈妈几乎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在笑,可你的眼睛没有在笑?”最后,她不解地问道。
在辛西娅背后,陈郁轻轻嗤了一声。
“所谓大人就是这样,辛西娅。——难熬的事情经历得太多,有些人自然而然就忘记了该怎么笑。”
辛西娅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认真思考陈郁的话。
半分钟后,她上前一步,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李炘撑在膝盖上的手臂。
“再见。晚安,不要被床底的怪兽抓到。”她软软地说道,接着登登登跑到陈郁的椅子背后,躲了起来。
“......谢谢,你也晚安。”李炘心底扬起一股暖意。
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杵在原地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只是冲陈郁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