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由于队里找不到人手把李炘重新带回卡萨瓦营地去,他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天假期。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李炘想起陈郁的建议,查了查西来寺的地址。
确实不远。这寺庙似乎坐落在华人区的一座小山丘上,乘地铁约摸三四十分钟、再顺着居民区往山上爬个十来分钟,就能到达。
反正也无事可做,他干脆揣上钱包和钥匙,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瓦迪兹的公交系统和地铁系统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凭之前坐公交的印象,李炘下意识地以为使用地铁的乘客应该也多是较体面的工薪阶层,却发现出没在地铁站前的人群要鱼龙混杂得多。
地铁口本身便散发出某种不祥的氛围——沾满口香糖渍的脏污水泥地板、楼梯扶手角落就快完全干燥的淡黄色呕吐物,更不必说几乎已经成为瓦迪兹任何背阴地段标配的馊臭尿骚味。
李炘买过车票,跟在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家伙后边进了站台——瓦迪兹的地铁系统不设玻璃门,越过站台上那根几乎完全褪色的警示线,再往前两三步便可直接下到轨道去。车还没来,空荡荡的隧道漆黑深邃,间或刮过带有地底阴湿气息的冷风。
可能因为李炘错过了早高峰,站台内并不拥挤。可这时人也不少——只需简单扫一眼,便能像翻拣一包杂豆一样挑出好几种典型来。
有和杰瑞米类似,一身嬉皮打扮、脏辫里一股大麻臭味,看样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家伙;有穿着深v领衫和粉色短裤、戴无线耳机又赤脚趿着浅色皮鞋的家伙,皮肤被今早的太阳晒得通红,乍一看像是西海岸吊儿郎当的商务人士,可说不定只是在破产线上挣扎的自由职业者;有三两结伴,时不时因彼此俏皮话而吃吃窃笑的女大学生,双肩包麻花辫帆布鞋一应俱全;有穿碎花长衬衫、推着助行器的老婆婆,肩上挎着印有保险公司广告的购物袋。
奇异的是,这些人处在同一个时空,彼此却好像间隔无数个宇宙似的——就像花店老板突发奇想,把多肉植物摆在兰草边上了一样,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偶然同处一室,却又互不相通。
在这地底深处、藏在最为幽暗的阴影里,还有大批流浪汉。他们像是忘记自己已经死去的鬼魂一样,躲避着生人的视线,游荡在现实与创伤性回忆的夹缝之间。
李炘找到一个靠墙的位置站定,却突然远远听见一声尖啸,划破了地铁站内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麻木感。
“公——义!”那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部一股脑喷溅出来、涂抹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一样。
“她说什么?”在李炘身边,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女生畏缩了一下,既担惊受怕,又难以控制地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抬头!你们都瞎了吗?——公义!公义何在!”
循着那声音,李炘终于看见了发出叫喊的那人——是个中年的寸头黑人女性、带着墨镜,穿着松松垮垮、破了洞的廉价t恤和短裤。她像是个挥舞着炽热烙铁的疯子一样挥舞她的声音,让四周的人避之不及。
“公——义!”女人再次喊道,哀恸得像是中弹的野兽。站台上的其他人都被她吓到了,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你别喊了!”这时,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站出来吼了一声。
“公——”
“别喊了!生命里充斥不公的又不止你一个!”李炘回头,发现站出来和那个女人呛声的是一个黑人大爷,满头白发,像在漆黑底色上信手撒出的一把盐粒。
女人用各种含糊不清的词咒骂起来,声音时高时低,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你别喊了!”
在大爷和女人的叫骂声中,地铁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了。那是一个圆胖的白人小伙,帽檐底下支棱出乱七八糟的卷发。他低声和那个叫喊的女人说了些什么,接着扶住她肩膀,和同事一起把她带离了站台。
“谅解一下。”在女人消失在通向地面的楼梯之上时,那保安略带歉意地对其他乘客说道,“几天前,她亲眼看到她朋友在这个站台跳轨了。”
李炘倒吸一口凉气,可周围的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样,没有人觉得需要发表任何意见。在几道疲惫目光的注视下,那保安重新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无言地转身离开。
“看得出来,你平时不怎么坐地铁,是不是?”这时,一个经过李炘身边,戴棒球帽、手里揣着块滑板的男青年随口问他道。
等到李炘抬头,与自己对上了视线,那滑板小子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种事情在地铁线上太常见了,尤其是红线和紫线,几乎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起。一开始你还会为逝者感到惋惜,可久而久之就会麻木了。——如果你天天坐地铁,我敢打包票,不出三个月,你肯定就只会因为跳轨导致的列车延误而恼怒了。”
他说完,看了看李炘背后的发车时间表,头也不回地朝与李炘反向的那边站台走去。
也就在这时,李炘等的那班车终于到了——地铁还没有出现,隧道里首先掀起了一阵强风。紧接着,车灯发出的两束鹅黄色光线从轨道尽头的黑暗中投射出来。
几秒钟后,这长着两只空洞眼睛的巨型蠕虫在站台前驯服地停下,把自己开肠破肚。
李炘心情复杂地回头看了看这昏沉阴暗的地铁站,接着钻进了巨虫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