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岛城南碧园的门紧闭着,唐九敲了半天门,来开门的人是唐兰。
唐兰看到唐九,愣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你的眼睛怎么.....”
唐九一个劲儿地往里闯,问:“我哥呢?”
唐兰拽住他,说:“不在家,去七孚谷了。”
唐九回头看向她,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唐兰回忆道:“那日你走之后他就去了,大概要月底才能回来。我还正想问你呢,你那日怎么突然就走了?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
唐九没再跟她多言,转身就出了碧园,却被唐兰拽住衣袖不松手。
唐兰神色严峻道:“你等等,我记得那日天雷二作,却不曾下雨,随后整个汀州岛都被一股灵场气息惊动了,我出门到处找你们都找不到,最后只有我哥一人回来,他当时的状态很反常,像是受了惊吓......你们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为何突然离开?”
唐九愕然问道:“灵场气息……动静很大吗?”
唐兰诧异:“你们.....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到吗?”
唐九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可曾惊动罗圣筵?”
唐兰道:“废话,整个汀州岛都惊动了,颜主公派兵安抚了街上的骚动,但似乎并没有继续追查灵场来源。不过这几天汀州岛都在传魔域闯入了修灵之人,现如今不光是汀州岛,整个南境听闻了此事,都人心惶惶。”
唐九听着她的讲述,眼皮跳得厉害,他想到青冥和星朗此刻还在晴山苑,也不知道有没有乱跑,心下越发忐忑不安。
“你就在家待着,我先去找唐薪。”唐九说完就挣脱了唐兰,一路朝七孚谷赶去。
.........
魔域七孚谷自北向南一共有四个入口,每个入口都通往一处谷境,一入寒鸦境,二入缥缈境,三入空沧境,四入朱明境。这四处谷境在如今魔域四境分裂的局面下,分别划分给了北、西、东、南四境,四境魔人各寻己境,互不干扰。
唐九来到朱明境的入口时,见两列守卫把守在门两侧,个个持枪执戟,威武肃然,长空之上有千军阵列御飞巡逻,而入口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唐九将魔族钱币交付入口的魔人后,就跨入了提名“朱明境”的牌坊,随人群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又穿越三进院落,终于来到主殿安神堂前。
堂门打开时,他远远地看到堂屋内的长桌案几乎将整个屋子一分为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坐于桌案中央,手里拿着笔,正在铺开的卷轴上记录着什么,而他身体两侧的桌上均摆满了卷轴,一排摞着一排。
他将记录好了案卷往旁边一扔,那案卷便自己卷起来,又飞至他身后的书架上,书架向上伸至屋顶,向下嵌入地板,浩如烟海的卷轴堆叠成山。
“下一位。”朱承厚抬了抬眼皮,看向门口。
唐九跨入门槛朝朱承厚走去,他坐于桌前的蒲团上,又将手放置于桌面的脉诊上。
朱承厚刚摸上他的脉不过须臾,嘴里疑惑地哼了一声,他看向来人,说道:“心魔怎么会......”
唐九笑道:“朱爷爷,心魔怎么了?”
朱承厚一听说话声音,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是唐九?你怎么来了?”
唐九意外道:“您还记得我啊?”
朱承厚呵呵地笑道:“当然记得,这算算年岁,七年还是八年都没来过了,你那会儿心魔盛得呀,差点把我这老头子的魂儿给勾了去哈哈哈哈......害得我被那群老家伙笑话了一整年,怎会不记得呢。这年头,那般凶煞的心魔可不多见呐。不过如今怎么......”
唐九道:“弱了?”
“嗯,弱太多了,奇了。”朱承厚仔细探他的脉象,发现心魔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捆绑束缚住了,但那无形之物究竟是什么,却也探不出端倪来。
他说道:“此等程度的心魔,不入七孚谷的万魔窟也未尝不可,你捎带些安神泉回去就足够了。”
唐九解着自己的衣袖,甜言道:“多谢朱爷爷,这么多年不见,您瞧着还是这么精神矍铄,像是越活越年轻了!”
朱承厚被逗乐了,笑得长胡须跟着下巴一起抖跳得厉害。
他抬起那只布满沟壑皱纹的手,施法去查看唐九手臂上的魔印,说道:“一大把年纪喽,快干不动了,这眼睛都花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啊,我都没能认出来,再熬上几年吧,随后就去七孚宫寻个闲差玩玩,这安神堂啊,就交给小辈了。”
唐九道:“爷爷是打算让龙佑来接替您吗?”
他记得朱承厚有个孙子,叫朱龙佑,前些年他来七孚谷时,总见到朱龙佑跟着朱承厚在安神堂,负责打些杂活儿,也跟着朱承厚学些魔族医术。
朱承厚叹了口气道:“难啊,难啊,这小子聪明倒是聪明,但是他胆量小,看到那些心魔发作的人都犯怵,当年他见着你第一眼就吓跑啦。”
唐九讪笑道:“我有那么凶嘛。”
朱承厚按压脉搏的手指加重了些,说道:“凶着呢,我当时差点以为是魔君转世......唉,当年魔君一殁,至今已经三百多年了,也不知道魔域全境何时能重归统一啊。”
唐九说道:“如今魔域虽四境分裂,但至少休战,如果要统一四境,一定免不了战火肆虐,要我看,不统一也罢。”
朱承厚笑着摇晃着脑袋,说道:“诶,此言虽有理,却如管中窥豹,不甚熟虑啊。”
唐九稍顿,问道:“此话怎讲?”
朱承厚眯着眼睛,说道:“你可曾考虑过七孚谷?”
唐九眉间一凛,“七孚谷……”
朱承厚松开了唐九的手,提笔蘸浮金粉墨在一张通行贴上勾了个字,将通行贴递给了唐九,说道:
“魔域战争频繁时,各境族人忙于战乱,任心魔肆意横行,去七孚谷安神之人可谓是屈指可数。再加上七孚谷被七孚宫严密监管,即使是不同境域的魔人同处一方峡谷,也闹不出什么天大的乱子,因此七孚谷这块魔域命脉自然是固若金汤。”
“可自从魔域休战,全境地域一分成四,世间安宁太平,七孚谷不得不同时接纳四方众多魔客。七孚宫为维护七孚谷的安宁秩序,于是强行也将七孚谷也划分成了四境。”
“北行寒鸦,西行缥缈,东行空沧,南行朱明。这四境看似均衡分配,且全都归七孚宫掌管,但这其中魔窟孰多孰少?地域孰广孰狭?平民魔人看不透也罢,但这四境城主心里头可是门儿清呢。”
唐九耐心地听他娓娓道来,恍然大悟道:“莫非七孚谷的四境谷域在暗中被争夺抢占?”
朱承厚笑了起来,“你这些年不来七孚谷自然是不知道,如果常来,定然会发现朱明境的魔窟时多时少,七月被缥缈境夺取了七窟,九月又从空沧境抢回了十窟……魔域看似无战,实则有战。说到底,这世间又有哪一刻是绝对太平的呢。”
唐九道:“四境停战已有二百多年,也就是说,七孚谷看似完整,实际上早已被争夺得支离破碎了。”
朱承厚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七孚谷乃是魔域境内的清净之地,与其他四方群岛截然不同的是,它最忌欲念和争端。然而数百年来各方魔人的明争暗抢、贪嗔痴念已经将七孚谷侵染得日渐混浊了……”
唐九没能明白,问道:“七孚谷日渐浑浊......意思是?”
朱承厚道:“石窟损,泉涸尽,草木枯,心难逸,你入谷看看便知......又何止是七孚谷,我瞧着如今七孚宫也越来越分崩离析了,指不定哪一天七孚宫撑不住了,魔人的太平日子也要到头了。而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呼足以乱人心,一窟便能撼太平,一战未免千城烬,而一君,也迫以净微荧啊。”
“一君迫以净微荧……”唐九重复着最后一句,竟难抵心绪不宁。
“嗯,此君无关年岁,无关身世,无关性族,而是非盛魔莫属。”
唐九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朱承厚,望见朱承厚眯笑的眼眸,他不由地心惊肉跳。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进去吧,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朱承厚指了指一旁的门。
“嗯。”唐九又向他拱手道了别,起身出侧门朝谷内去了。
朱承厚远远地望着唐九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他记得当年唐九来七孚谷好像是十月霜天,可如今才春四月......
寻常魔族人的心魔发作时间是不会变化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方才给唐九把了半天脉,也始终没有辨明心魔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这时,另一侧门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他手中端着一盏茶走到朱承厚身旁,把茶杯端放在朱承厚面前,问道:“爷爷怎么跟他聊了那么久?”
朱承厚望着茶杯冒的热气,问道:“龙佑啊,你可还记得唐九?”
朱龙佑一听这名字,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说道:“方才那人是唐九?他不是早就不来七孚谷了嘛,怎么突然改邪归正了?”
他说到此,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不对啊爷爷,我记得唐九心魔极盛,可刚才那人瞧着不过是个寻常魔人,爷爷您定是认错人了。”
朱承厚沉吟着,问道:“你说他改邪归正……你对于唐九还了解些什么?”
“爷爷,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南境可是出了名的疯魔无度,也多亏南境那么多楼坊美人儿给他祸害,算是解了他一大半的欲念,否则怕是……”
“怕是什么?”
朱龙佑咽了口唾沫,凑近朱承厚的耳朵说道:“要说汀州岛被他一人屠掉半座城可是一点都不夸张。”
朱承厚呵呵笑了两声,端起烫嘴的热茶吹着茶沫,吩咐道:“去写封信送到罗圣筵去,就说,唐九回来,但心魔只有两成。”
“什么?两成?”
“嗯,两成。”
………
朱明境居于七孚谷的最南端,整个谷境都被包裹在雾气腾腾之中,越往深处走,雾气越发浓重。而此雾气轻盈无状,落于花草泥板之上不会将其浸湿,更像是虚虚渺渺的素尘被揉碎在空气中。
唐九透过雾气去看千丈深的谷底,发现安神泉果然不像昔日那般清澄透澈,相反,有些许浊浊涡旋,时隐时现。仔细观察泉沿的水线,甚至能发现水线有明显的下移——安神泉有干涸之势。
唐九收回视线,看向峡谷两岸,山崖之上有大大小小开凿而出的洞窟,有些闪着金光,有些闪着白光。前者说明洞窟已经被人给占用了,后者则说明洞窟是空闲的。
他沿着山崖上曲折起伏的石阶一路走过去,不放过任何一处金色的光亮,一个挨着一个寻找唐薪。可人还未能寻到,他却注意到了不少从前不曾有的开裂岩壁。而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裂缝像是天然形成的,并非人为破坏留下的痕迹。
除此之外,沿途花草蔫蔫垂首,褐黄遍地,植藤茎叶间不见生气,却透露出些许萧条之糜。
看来整个七孚谷果真像朱承厚所说的那样,正在变得日渐脆弱不堪。
他沿蹬途一路向北,直到几乎走到了朱明境的最北端,才终于在一个金色洞穴中看到了闭目打坐的唐薪。
唐薪一袭白服,看起来神色平静,他周身的魔息自身体内散发而出又被吸纳入潮湿的洞壁中。
“哥!”
唐九叫了他一声,唐薪听到声音,眼皮动了动,一睁眼看到是唐九后,他脸色立马变了。
两人隔着一道透明的术法屏障,唐薪坐在里面,唐九站在外面,他们望着彼此,却仿佛各自身处七孚谷的两岸,隔着千丈宽的峡谷遥遥相望。
“哥。”唐九往前凑了凑,想越过屏障进入洞穴,但唐薪看起来没有要打开屏障的意思。
“你的心魔这么快又发作了?”唐薪望着他的红眼睛,以为自己被心魔折磨得混淆了四季光阴,连颜色都辨不清了。
唐九眨着红眼睛,“我……哥,你打开屏障,让我进去好不好?”
唐薪摇着头,“我们……不可以。”
唐九焦急道:“什么不可以?哥,我就进去看看你,别的什么都不做。”
唐薪淡淡地笑了笑,“你怕是什么也做不了吧。”
唐九闻言,屏住了呼吸。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