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脸厌倦的样子,在监牢中随便找了一张铁椅子坐下。这是一件刑具,上面布满尖锐的倒刺,缝隙中残血和碎肉凝固成血泥。
他毫不在意的坐上去,摇摇手中的酒杯。
“让我想想。”皇帝的手按住额头,“从哪里说起呢。”
“先是秩序,帝国的秩序被严重破坏。”
“我们曾经在永恒契约的规范下按部就班的生活,栾人种植,琴人畜牧,岩人锻造。子民信仰巫神,安分守己,几千年来,皆是如此。”
“而现在呢,天下大乱人心不古,金钱至上道德败坏,有产者肆意妄为横征暴敛,无产者揭竿而起烽火遍地。”
皇帝想到的是最近在长琴洞天发生的矿工暴动。
因为对祖灵土的旺盛需求,琴族各大领主将牧民们赶进矿场极限压榨。
在三驼领——长琴洞天最优质的祖灵土开采矿场——平均每天死亡矿工1840名,半年死亡人数超过魔渊战争!
那里不久前爆发声势浩大的矿工叛乱,琴玄龄被囚禁之前一直在处理此事。
同样的情形在整个帝国并不鲜见,随着工业化的加速,天虞大地上到处都是火星。
想到这些,皇帝情不自禁的笑出声,心情愉快的饮下一杯酒。
“所以,工业是华族带来的毒草,它破坏了帝国的秩序,有必要彻底铲除。”
“然后是修炼者的态度。”
“修炼者群体对帝国的混乱非常不满,领主们为了追求利益铤而走险,公理教派死灰复燃,在工厂中随意传授修炼知识。”
一个月前畲郡出了一件惊天大案,有工厂主为了个人利益,将《先天功》付梓印刷交给工人们修炼。
先天功本是非常不错的内功心法,在修炼界广为流传。但所谓的“广为流传”,修炼者数量也不过数千人而已。
这位工厂主一次印了四十万本!
到最后畲郡工人几乎人手一份,造成先天功玄法等级骤降,原本能够上天入地的仙法,现在只能用来锻炼身体。
数千修炼者遭受无妄之灾,他们辛苦修炼多年的先天功一朝尽废。
整个修炼界都麻了,因为所有修炼者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修炼界希望恢复纲常有序的传统修炼秩序,这也是玄天的态度。”
“所以我先要清除掉你们这些改革派,将帝国拉回到固有的轨迹当中。”
“这就是你、栾寓、羽崞,乃至整个华族都必须死的原因。”皇帝扬起眉毛,“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玄龄?”
刑架上的琴玄龄,深深的凝视皇帝,这曾是他最崇拜的王者。
他必须承认,皇帝刚才说的那些,都有一定的道理。琴钧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琴王,目光独到透过现象一眼看穿本质,这一点并没有变化。
华族带来的社会变革,不仅仅只有好事,还伴随着难以置信的灾祸。
琴玄龄在三驼矿场处置暴乱时,当他看到工人们的残酷生存环境,那些地狱般的场景时,也曾犹豫过,这一切是否值得?
值得!
这是琴玄龄最后的结论。
一切都是变革所带来的必然阵痛,困难存在,而且严重,但并不是没有应对之道。琴玄龄相信一件一件的解决困难,最多五十年,帝国将脱胎换骨,变得无比繁荣昌盛。
他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更相信皇帝同样明白这一点。
“不,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琴玄龄艰难的摇头,“王上,请告诉我实话。”
皇帝手指了指他:“玄龄确实跟我太久了,骗你可真不容易。”
“好吧……”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摘下自己的帝冕。
帝冕下,已是一头花发,这代表着天人五衰的第一阶段。
“玄龄,我的寿元将近。”
他的语气不再轻佻,像所有垂暮老者一般沉重悠长。
“我深爱这片土地,我耗费一生时间建设她的身体,装扮她的容颜,她就像我的恋人,一生的挚爱。”
“你能明白这种感情吗?”皇帝淡笑着摇摇头,“不要说明白,你不明白,九弟不明白,没有人明白,因为你们没有人像我这般守候她四千年。”
琴玄龄默然。
皇帝踱步到刑架之后,端详着挂在墙壁上的刑具。
“玄龄,你们和华族所作的变革,我都清楚。很厉害,我由衷的钦佩。”
“我相信在你的治理下,所有短暂的痛苦换来的将是帝国长久的幸福,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有这个能力,我深信这一点。”
“我可以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帝国将焕发无穷的活力,她将无比的繁荣昌盛,假以时日,天虞必将成为诸天世界最闪亮的文明之一。”
“这些,我都可以看到。”皇帝取下一把血淋淋的骨锯。
琴玄龄盯着皇帝的眼睛:“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皇帝忽然咆哮,“我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我死之后,帝国会更好?”
“凭什么我已垂垂老矣,她依旧青春活力?”
“她是我建设的我创造的,我丈量她每一寸皮肤,梳理她每一寸秀发,没有我就不会有今天的帝国!”
“我不允许在我死之后,帝国更加繁荣昌盛,她是我的,她必须和我一同进入坟墓!”
琴玄龄怔怔的看着疯狂咆哮的皇帝,他终于明白,琴王早就疯了。
骨锯在身体上切割,锯齿摩擦骨骼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琴玄龄知道死期将至,他没有感到痛,他忽然觉得非常可笑,他一生之奔波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疯子?
“你无权拉所有人为你陪葬,你就是个胆小鬼!”在最后的时间中,琴玄龄朝皇帝吐了口唾沫。
“我当然有权力。”皇帝威严道,“朕即帝国!”
“你,栾寓,帝国,所有我的造物,我都有权带进坟墓!”
琴玄龄没有继续说话,他的胸膛已经被打开。
“巫神啊,请拯救这个世界吧。”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祈祷。
他并不知道,神早已死于同样的背叛。
皇帝在地下监牢忙活了很久,直到一代琴相在骨锯下化为满地的残骸。
跪坐在血肉中,皇帝想起第一次和琴玄龄相遇的情景。
那是一个被兽潮摧毁的村子,琴钧在断壁残垣中翻找很久,挖出一个幸存的小男孩。
那时小男孩已经被掩埋了五天五夜,身体几乎被压断,但他倔强的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男孩的求生欲感动了当时的琴王。他抚养小男孩,教育小男孩。
小男孩长大,成为他最忠心的臣子,最终成为名震天下的琴相琴玄龄。
皇帝掩面而泣。
“你说的对,我就是害怕死亡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