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漓”一愣:“井旷要返回神界?”
天后见她怔忡,调侃道:“怎么,你不是盼着他归来么?”
“婠漓”顿觉五味杂陈,是,过往的二十年中,她没有一刻不盼着他归来,但这种盼与离澜神妃那种斜倚熏笼、望眼欲穿的盼天差地别。
她盼的,是一个复仇的机会。
此心不足对外人道,她只勾了勾唇角,恭敬道:“是!多谢天后告知。”
从未经历过苦难的天后看不透人心,无法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向她道:“井旷君此番功勋卓着,不负你二十载苦等。此一遭归来,你大概是要随他回归冥海继任君后,自此,我与你想要如此这般闲谈,恐怕不会太容易了。”
“婠漓”心中泛起酸苦,天后一向以诚待她,她却无法报之以诚,所以这二十年中她选择了远离她,哪怕是在那个没脑子的离澜神妃身上下了血本,她也不忍利用这样的一个人。
天后是她平生仅见,拥有这世间最洁净纯粹的灵魂的人,这样的人你甚至不愿用哪怕一丝邪恶的心思来污染她。
“天后若有召,即便千山万水,小女必定马不停蹄,惟愿肝脑涂地,以报大恩。”最终,她选择了将自己的心思深藏于心底,也将最后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拒之门外。
天后叹了口气:“罢了,我便祝你不忘初心,云开见月。”
“婠漓”告退之后,寸莘见天后长眉微蹙,以为她是为了那只不懂感恩的小鲲鹏而郁郁寡欢,便劝解道:“娘娘不必为她忧虑,我听说她在神宫中可是左右逢源,如今更是讨了澜水殿那位的好,日日都要请她过去茶叙呢。”
“澜水殿?”天后诧异:“离澜神妃虽然没什么坏心,为人却有些……罢了,背后非议有违君子之德。不过婠漓是如何与她交好的?她们分明便不是同路人。”
寸莘道:“我看她们倒像同路人,一样的附庸男人,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向上爬。昨日传来消息,离澜神妃向陛下进言,为这位冥海君后正名呢!”
天后若有所思地扶着额角,半晌道:“罢了,随她们去吧。”
寸莘担忧道:“婠漓夫人的确倒罢了,早晚要离开神宫。可澜水殿那位委实太能兴风作浪,本来陛下已经远着她了,近来被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引得陛下回心转意,日日流连。澜水殿夜夜笙歌,少仓氏由此焰势熏天,在神界横行无忌。”
天后一向不耐烦后宫事务,便道:“何必自寻烦恼,离澜神妃年少颜盛,一时不知内敛也寻常。况且我听闻此番远征魔界,少仓氏亦有少壮立下战功。若无她,这一族仍在埋没,岂非是憾事。”
寸莘附和两句,又道:“娘娘不是对陛下远征魔界之举有所保留么?如何又赞起了少仓氏的功勋?”
天后辅佐天帝多年,绝非离澜神妃那般的只懂得在女人堆里争抢一时风头的,一向对三界大局知之甚深,见解亦甚独道。
她将目光穿透层云,看到了一抹颜色极为绚丽的霞光,慢慢道:“我虽不愿看到金鼓连天、白骨曝野,但魔界所为的确触及了陛下的底线。陛下出兵征讨算是师出有名。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子民。”
寸莘感触道:“娘娘仁心,不似其他神妃,真是与您云泥之别。”
天后觉得她话中有话,问:“你今日怎的如此闪烁其词,休再含沙射影了,有话直言!”
寸莘深知今日犯了错,她一向比不上尺素爽快,总是瞻前顾后,说起话来小心翼翼,却又不够沉稳,遇事喜欢多嚼几句,并不很称天后的心意。若非尺素因罪被罚,她怕是终生难有上位的机会。
如今被听出言外之意,寸莘索性吐露了真实想法:“听说瑶芷殿的女瑶娘娘也按捺不住了。她因为禹疆殿下此战的大功而颇多自得。近来除了澜水殿,便是瑶芷殿宾客盈门,诸殿神妃趋之若鹜,私下流传,说是禹疆殿下此番归来,会被陛下册立为太子呢!”
天后闻言神色不变:“禹疆贤德,才智无一不缺,又有战功,被立于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寸莘为她着急:“娘娘就任凭两位殿下屈居他之下么?这天帝之位,拱手让……”
天后出言喝止:“够了,住口!”
寸莘知道她是动了真怒,立刻跪在地上:“娘娘息怒!”
天后脸上虽无怒容,眼神却冷的骇人:“祸从口出,不该觊觎的东西更是连心都不要动。寸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你切勿步了尺素的后尘。倘若你因言获罪,休怨我不对你网开一面!”
对于素来温和的天后而言,此话不可谓不重,但在寸莘心中能留下多大的分量,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但这番话也在一向与世无争的天后心中留下了波澜,在神界大军凯旋之前,她寻了托词,将亲生的两位神子送到了钟瑶山,拜灵宝仙尊为师,潜心修行,远避争端。
在瑶芷殿眼中,此等退让之举无疑更添了她们的气焰,神妃女瑶近来出行前呼后拥,唯恐不够高调,生生将澜水殿的风头都盖了下去。
也就是从这一次起,离澜神妃终于意识到有一个好儿子是何等的重要,本着“只要卷不死,便往死里卷”的不服输的心态,她开始对羲华下手,可怜一个襁褓幼儿,每日听到的不是母亲温柔的呢喃,反而是连篇累牍的文典与佶屈聱牙的经文。
至于她听不听得懂呢——那还用问!
不过,听得多了,自然便无法抵挡其中蕴含的力量,她连婴儿日常的哭闹都免了,每次一有神侍过来讲经,立刻便双目无神,晕晕欲睡。
这些东西的催眠效果有多可观呢?反正已经有多名神侍因为替小神子诵读时打瞌睡而被离澜神妃重罚,但后来人还是不吸取教训——或者是那些典籍太有奇效,谁读谁也扛不住——以至后来,被派去照料小神子成为了离澜殿中的一项酷刑,众神侍皆瑟瑟发抖,生怕被这无妄之灾点了名去。
离澜殿中愁云惨淡,殿外,此事却沦为了笑柄。人人都讥讽离澜神妃痴心妄想,竟然连一个奶娃娃都狠得下心利用。就连天帝也对此有所耳闻,在离澜殿中见到可怜的小羲华,也觉得啼笑皆非。但他膝下子嗣者众,多这么一个儿子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从未对他寄予过什么厚望,便不轻不重地点了离澜神妃几次。她表面应了,暗地里依旧执迷不悟到我行我素。天帝不喜她这般阳奉阴违,渐渐地也懒得再来了。
离澜神妃自然心急,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失宠的根本问题所在,反而庆幸在孕中铤而走险,以阴阳鉴令小神女转变了神子,这才令她有了一争高下的希望与筹码。
她错误将一切归咎为容色衰颓,所以愈发需要起“婠漓”来。
“婠漓”即将得偿所愿,离澜神妃又委实不再有利用价值,原本她并不想理会,但一想到这位没头脑的若是真急躁了,说不准会将一些不该说的说出去。
于是,她给澜水殿送去了真正的血珍珠粉,那是一种生于冥海火山之侧的一种奇异的蚌贝,因为吸收了太多的硫磺而带有火毒,不宜内服和佩戴。少量食之可增肌肤颜色,过量却有性命之忧。
因为有了先前的经验,离澜神妃对此毫不生疑。为了保守驻颜的秘密,她每每都是亲自服用,连藏纳也不假手于人,所以几百年后,离澜神妃红颜早逝,亦不曾有人疑心到许久之前,在神宫中只留下些许谈资的幽海遗孤。
不过,在离澜神妃神陨的那一日,“婠漓”曾于海底设祭,为她送行。
看着香烟袅袅被水流卷走,“婠漓”低声道:“我让你死在了最美的年华中,不至于见到自己老去后的丑陋与晚景的凄凉,最重要的,你先于你的丈夫陨落,便不必尝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妃妾遗孀所要承受的种种冷遇与鄙夷——你应该谢我的。”
她的心,已经和深暗的海水一样冷了。
与此同时,这一历经数百年的宏大幻境之外,黑袍的井旷本人与形销骨立的婠漓夫人冷冷相对,共同看着被困于幻境中的三人演绎着他们的过往。
“幻境快要支持不住了。”婠漓夫人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