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漓”盯着毕止的眼睛,问道:“幽冥二海毗邻,你当初窃取海眼之力时,为何没有选择更加弱小的幽海?”
海眼一向被安置于各海的真泉渊中,除了重兵守卫之外,其位置向来机密,即便身为幽海公主,在海眼入体之前,她也从不清楚真泉渊的所在。
那么,以毕止这只区区的大风,从未与海洋有过交集,他又是如何探寻到冥海的真泉渊,又是如何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下将一海之力窃取至己身上的?
这并不比擅闯瑶池容易,所以,选择近旁的幽海下手,岂非更合情理。
毕止本可以编造无数的理由,反正眼前这个女人一向心软好骗,随便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但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吐露实情——
“因为那里是你的家园。”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回答,“婠漓”觉得自己不必再呆下去了,她转身便走,单薄的身影看了便令人觉察到她的哀伤。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间接致使幽海之难!”毕止忽然凝声,对她道出了这句忏悔。
“婠漓”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晚了。”
毕止连忙道:“不!不算晚,至少我还可以救你!我已研究出剥离海眼之力的方法,业已上交至禹疆殿下,只要你依法医治,定能免除海眼之力侵蚀自身,你还可以……”
“够了!够了!”“婠漓”先是喃喃,然后是爆发般地吼出了声:“要么,你便做个彻彻底底的好人,要么,你就坏的彻彻底底。你这样又算什么?!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你的人而害人害己,你是宁死也无悔么!!!”
毕止一震,这句“永远不可能属于你”字字锥心,无情地宣判了他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眷恋与向往,始于她,亦终于她。
他眼中一片死寂,半晌后才道:“至少我还能这样凝视她的背影,虽九死而未悔!”
“婠漓”的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泪流满面。
——原来,在她不知情的这许多年中,有一个人曾给予她这样深沉的爱恋。
“好走,不送!”她以此对他道别。
走出监牢时,明媚的日光刺激了她红肿的眼睛,她恍惚了一瞬,没留神脚下高高的地栿。她本就失魂落魄,双脚在高高的栿木上一磕,这才遽然警觉,但已来不及自救,只能闭上眼睛,任凭身体倾倒下去,等待即将到来的剧痛。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然后她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气息很熟悉。
“婠漓”心中暗叫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明此时她最不想到见到的人就是他。
一时间内心惶惶,她犹豫再三,决定做个缩头乌龟。于是她紧闭双眼,不动声色地立直了身体,推开了来人,然后摸索着迈过了栿木。
耳边传来了很轻的一声嗤笑,“婠漓”顿时涨红了脸,有种被人看穿了的窘迫。
幸好“井旷”并不是个促狭之人,他大概也不愿面对她,那个温暖的怀抱很快便离开了。
她咬着唇坚持站了片面,直至身周再无那股熟悉的气息,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然后,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中,已经先握住了一把冰剑。
不远处,“井旷”依旧静静地望着她,哪怕被剑锋指着心口,他也毫无异色,唯独眼中布满了浓浓的嘲讽。
被他这样看着,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浓雾一般地包围着她,令她有一种被审判的错觉。
方经历了死别,“婠漓”忽然便觉得,与这样一个人在此时此地大打出手并无意义,至于幽海的仇,时候未到。
她收了剑,自他身边而过,再也未看他一眼。
“井旷”却一反常态,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之火,伸出一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与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三界中所有自以为被妻子背叛的男人都是这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神族亦难免俗。
“婠漓”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定情的玉珏已碎,我与你已经义绝,无需向你解释。少主殿下,你挡住我的路了。”
她这样的态度令“井旷”愈发发狂,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瞬行到了神宫僻野之地,好巧不巧,正是尺玉遇害之处。
站稳身形后,“井旷”兀自紧紧捏着她的胳膊,剧烈的痛自他掌下而来,“婠漓”的眉头蹙起,却既不呼痛,又不挣扎,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眸子看着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井旷”首先败下阵来,他读懂了她的情绪,在那双深沉如渊的眸子中看到了浓浓的轻蔑,与……憎恶。
他顿时颓然,先前质疑的底气一下子便泄了,讪讪地松开了手。
得还自由,“婠漓”并没有立即离开——既然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他,好,这样能令他如此在意和痛苦,那便令这个误会更深一些,最好能成为楔在他心头的一根钉子,令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时时刻刻饱受折磨。
不得不说,“婠漓”还是少年心性,此时的她还远远不明白,若非还有强烈的爱,他亦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恨。
互相伤害的结局,不过是两败俱伤。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她忽然开口,然后便在他狐疑的眼神中笑了笑:“是我与毕止重逢之处,说来还要谢谢你,我才能到此寻到一些回忆。”
“井旷”的眼神瞬间阴暗下来:“所以,你果然与他早有苟合。”
这个词深深刺痛了“婠漓”,她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们没有,分明是他与尺玉在此处幽会,我无意间撞到……不!这些与你无关。”
解释完她又觉得有欲盖弥彰之嫌,为了彼此伤害,她强自笑道:“是啊,幼年时我便识得他了,甚至比风烆更早。”
“井旷”内心起伏犹如潮涌,他努力压下了心中的痛,换上一副嘲讽的口吻:“所以,你真心所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难怪你会对阿霂如此狠绝,他的父亲不过是你的玩物与工具,你有了新欢,这样的孩子你自然可以弃如敝屣!”
“婠漓”还是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名字,她勉力维持的心底防线霎时溃败,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阿霂怎么了?你不能因为你我之间的恩怨便苛待于他,我……”
她想说“我从未将你当做玩物与工具,在幽海血难被揭破之前,我以一腔真心待你,天地可鉴”,但话至唇边,她又觉得这样的辩驳没什么意思,哪怕拉上天地为证又如何呢,哪怕是神,依然固执己见,眼中,只有自己所愿意相信的东西。
她改口道:“你我的恩怨,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孩子。”
“井旷”甩开了她的手:“何必做戏呢,不过是一个被你抛弃的孩子而已,还在此惺惺作态,假装你对他多么在意。”
大概孩子就是世间每个母亲的软肋,“婠漓”收起了面上的锋锐:“以他为剑来伤害我,可见你不想要他,便将他还给我。”
“井旷”本想说“那是你和风烆的孩子,他留在我身边,既一种耻辱,又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曾经爱上了怎样不堪的一个女人,我怎么可能想要他!!”
但看见她脸上的恳求后,这些话被他咽了下去,他忽然便想淋漓尽致地伤她一次,于是冷笑道:“不!他必须留在我身边,好令我铭记于心——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婠漓”神色一黯,她重新执剑在手,咬着牙,字字泣血:“你屠戮了我幽海全族,如今又要将我的孩子困在身边!好!今日我便与你清算过往!”
她这样说的时候,面前的“井旷”神色倏然变了,而愤怒之中的她并未意识到,更大的危机早如毒蛇一般,静静地伏在她身后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