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风烆”原本对这句话很熟悉,他们一同长大,数百年间彼此都是最好的玩伴,她常常娇憨地说这句话,然后他便要应付双份的课业,替她偷溜出去玩打掩护,还有种种其他顽皮的行径。
他早已对此熟稔在心,习惯性地对她有求必应。
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不该因为仇恨强行向她揭露真相,若非如此,她还可以快快乐乐地做她的水族少主夫人,为孩子的降生而欣喜,幸福地看着孩子一日日长大。
不知者无忧。
但他又不愿与她站到对立的面上,毕竟“井旷”作为井氏一员,他该为幽海和自己一族的惨案付出代价。总有一日他要向冥海复仇,到时候,他不希望她仍旧蒙在鼓里,为仇人担忧,甚至为仇人当做棋子,伤害她自身。
“风烆”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对她放下了愤恨,将她从井氏那些仇人之中摘了出来。
算了,即便她以身侍敌,看在不知者的份上,他不会再对她多行苛责。
“你要我帮什么忙?现在去向井旷复仇吗?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说过,会一直帮我的。”
“来日方长,你现在需要休养!”
“来日方长?呵,这话你为什么不对着我父君的尸身说?你为什么不对着那如山的碑林来说?!”
“婠漓”的眼睛泛出了可怕的鲜红色,但她的泪仿佛流尽了,再也哭不出来。
“风烆”见状,知道自己怎么规劝都无济于事,叹了口气,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婠漓”当然不认为自己单枪匹马便可报得了血海深仇,在她的死亡名单上,冥海水君、寅鲛,还有“井旷”,皆在其上。若要刺杀这些人,再加一个“风烆”都不够,毕竟他已经试过了,鼓动叛军发动战争亦不能行,遑论如今他们二人势单力孤。
“婠漓”的目光落在了在一旁安睡的小婴儿身上,眼神枯槁,却又透出了一股癫狂:“我记得同你说过,我族中有一本封印之书,其中记载有种种禁术,就在藏书楼中。”
“风烆”顿时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心神巨震之后忙道:“不!你想都不要想,以血脉咒杀父族有违天道,施术者会堕魔,万劫不复的!”
“婠漓”笑了笑:“天道?我们神族受制于天道太久了,何妨任性一回?堕魔又如何?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风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疯魔,劝道:“不!你听我说,那本书或许是子虚乌有,你莫要寄希望于此虚无缥缈之事!”
“婠漓”摇了摇头:“并非虚无,那本书我曾见过,真的在藏书楼中。你等着,我这便去取出来,依此施法,定能叫井氏一族连同他们的走狗灰飞烟灭。”
她说着便要起身,“风烆”眼疾手快地弹出一道灵力,没入了她的眉心,然后在她晕过去摔倒之前扶住了她。
“大悲大恸致你如此疯魔,是我错了,不该拉你下水。”“风烆”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被强行放倒之后仍旧不甘蹙起的眉峰,又看了一眼那个本该承载祝福降生,如今却被亲生母亲要献为祭品的孩子,叹息道:“稚子无辜,你若真那么做,总有一日会悔不当初的,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风烆”本想趁“婠漓”昏睡带她与孩子离开水晶宫,另行他处暂居,等到日子久了,她心中的恨慢慢消融几分,再做打算。
但他错估了“井旷”的决心,原以为先前他挖地三尺寻不到人便会放弃,谁知他竟然如此执着,新一轮的搜寻当真是宁可推平这水晶宫,也不善罢甘休。
身处数丈之下的密道中,“风烆”仍隐隐听到了破拆的声音,看来,这里很快便不再安全了。
他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作出了决定。
先前“婠漓”生产时她手中的那个翠绿色的穗子已经被她随手丢弃,他捡了起来,塞进了婴儿的襁褓之中。然后以灵力在孩子手心,留下了一个闪着银光“霂”字。
他还记得,昔年玩闹之时,“婠漓”曾说过,以后她若有了儿子,一定给他起个乳名换作“阿霂”,取细雨温柔润泽之意。彼时他还嘲笑她,明明是海洋之主,却分外向往岸上的那点滴雨露。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犹记得当时“婠漓”双眼亮晶晶的,充满了向往,她道:“浩瀚海洋与雨滴霡霂并不分什么高低。我们鲲鹏一族世居水中,却总有化鹏遨游天际的日子,这不正是说明我们向往更广阔的天地,而不应将心束缚在这碧波涛涛之中么。”
她的这番话对他触动很大,记忆犹新。
他将“婠漓”变换了形貌,做好伪装,带着他们离开了密道。
“风烆”将孩子留在了寝殿之中,这里方经过一轮暴风骤雨般的搜查,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总算是个安全之所。
然后,他随手化出了一名傀儡,与他一道抬着变装的“婠漓”向外走去。
意料之中地被拦截住了,宫外的重甲卫见到这忽然冒出来的一行人,立刻大声喝问:“什么人!”
“风烆”小心地陪笑:“这位是大将军的姬妾,因为急病不治,大概没多少时间了。将军忌讳这些,我等便将她送出将军的寝殿,以免触了将军的霉头。”
照理重甲卫受命搜寻失踪的少主夫人,不会轻易放走任何一个人,但“风烆”将混元珠放在了“婠漓”的身上,此法器在使用者清醒时可以掩盖气息,加持隐身咒,但使用者昏迷时效果便要大打折扣,所以“风烆”才没有选择隐身脱身的方法,只用上了混元珠混淆气息的作用。
一名重甲卫绕到担架一旁,揭开了锦被,见是一名冶艳的女子,穿着甚为清凉,看原身大概是名蚌精,因为非礼勿视便没细细探查,只看了看脸,的确是命薄将夭之象,又谨慎地查探了没有变化之术的痕迹,便点点头,示意放行。
与他组队的重甲卫却更加谨慎,大喝一声:慢!”,对同伴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少主有命,不可放过蛛丝马迹。”说完又对“风烆”道:“你们几个,随我去见少主!”
“风烆”没料到这里的防卫如此严密,竟如铁桶一般,他已经捏了一把灵力在手,觑隙便要甩出,打定主意即便硬刚也要带“婠漓”离开此处。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殿中忽然传来了嘹亮的婴啼之声。
两名重甲卫顿时被吸引了注意,那名谨慎的对同伴道:“你在此看着他们!我进去看看!”
身为“井旷”的亲信,谁都知道少主夫人失踪时即将临盆,如今听到了婴啼,有很大可能,夫人就在殿中!
趁着那名重甲卫分神去查看,“井旷”偷袭了留下的那名卫士,带着“婠漓”迅速离开了。
他寄住在水晶宫中年久,自然比这些入侵者更懂得安全出去的路线,一路上有惊无险,顺利逃了出去,遁入茫茫大海,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寻了条海沟暂避,“婠漓”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折腾了许久,“风烆”亦疲倦地靠在礁洞上,一阵阵心累。
此时他在为那个新生的婴儿忧心,怜惜他初生便要遭此磨难,但转念一想,亲生父亲,总不会如同他这个狠心的母亲一般,对一个婴童做什么吧?
“风烆”哪里想得到,因为一个误会,会令小小的“井焕”缺失了完整的童年。
同样的,因为这个误会,他的自作聪明,险些害了孩子。
“井旷”接到重甲卫禀报后,连话都未多说一句,径直瞬行到了幽海水君的寝殿,却只见到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以及一脸惊惶的兵士。
见到少主,那名重甲卫如蒙大赦,忙道:“殿下!这……这婴儿凭空出现,哭个不停,属下……属下……”说着看到了“井旷”的脸色,将“头都大了”几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井旷”脸色发沉,上前检查孩子,发现孩子的襁褓不过是以障眼法变化的一件外袍,那材质他认得,是幽海特产的一种瑶贝足丝所制,质感与光泽稍逊于鲛绡,但柔软坚韧,泛着月影一般的光华,低调奢华,一向是幽海王族男子的首选。
如今幽海王族尽灭,唯一的漏网之鱼便是——
“风烆”!“井旷”眼角一跳,这是“风烆”的外袍。
他本能地对这孩子厌恶起来。“风烆”果然劫持了“婠漓”,不!看“婠漓”的表现,她分明是知道了真相,心甘情愿与“风烆”出逃。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们为何又将他遗弃至此?想用一个幼儿来博取同情,好为他们争取时间吗?!
不,这说不通!既然这个孩子是他们媾和而来,留在这里除了激怒他之外,别无所用。
“风烆”不该是会出此下策之人,亦不是会狠心舍弃亲生骨肉的禽兽。
那么,便还有另外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