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旷”随着公主“婠漓”在幽海水晶宫中游逛了整整一个时辰,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心思灵动,他又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将各处的舆形一一记下,在脑中绘制成图,以做后用。
只是一直不曾探查到真泉渊所在。
照理,以井旷正统鲲鹏王族继承者的身份,他本该对海眼极为敏感,即便不能远隔数里便有所感知,但如今他已将这水晶宫转了大半,却连一丝海眼的气息都不曾察觉到,这便耐人寻味了。
“井旷”心中暗自思量,“婠漓”却已经走的脚底由酸麻渐渐变成了毫无知觉,她又气又恼,想要撂挑子,但看这位少主一脸温和,又觉得再坚持坚持,也不是不行。
直至终于走到了一处“繁花纷纷”的台阁,无数色泽缤纷的海藻仿佛飞花一般将其由穹顶至踏跺完全遮掩,甚至连地面上都铺满了泛着淡银珠光的白藻,一眼望去令人心生喜悦,不由沉醉其中。
这世间的女子就没有不爱花的,此处盛景,“婠漓”一见便挪不开视线。
且这里令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这感觉之强烈,仅次于她醒来时身在的那座寝宫,远甚于这一路行来的各处宫苑。
此处地如其名,匾额上正是“沉香阁”三个古篆大字。“婠漓”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福如心至,明白了这种熟悉感如何而来。
这里,恐怕便是那所谓的她与风烆殿下的“老地方”。
这般想着,她的心蓦地一沉——如此心跳加速,满心雀跃之感,切切实实来自于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由此可推断,她与那位殿下之间,或许真有情愫。
这便显得既俗套又狗血了,我要嫁的人不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终不成眷属。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若放到人间,分明就是一出大戏,是令人可歌可叹的爱情故事,听说凡人们还因那故事衍生出了一曲绝唱,名为“梁祝”。
不过,这一切皆是她的臆想,端看她并无丝毫哀愁,反而兴冲冲的,满心雀跃,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便知她根本没把自己代入那苦情的“祝英台”。
不知那风烆殿下是否还在其内,若是在,嘿嘿,有意思了。
她忽如其来地变得热忱了起来,殷切地对“井旷”道:“殿下,此处是我北幽海盛景,殿下万不可错过,请入内一观,如何?”
“井旷”见微知着,看到她神色变化,心中好笑,面上倒不拆穿她,只道:“承蒙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婠漓”不欲令外人打扰好戏,瞟了一眼他的几名随侍。
“井旷”便道:“你们留在殿外!”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繁花阁,其内较之殿外所见更为美妙,不但繁花似锦,充斥眼帘,各种艳丽的色彩冲击视野,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殿堂正中还生有一株参天巨植,通体月光一般的色泽,柔软的枝叶蓬蓬如盖,叶片随着水流舒展,碎如飞羽,色泽闪动,似梦似幻。
说也奇怪,这样淡雅的色泽,却将那些鲜艳欲滴的海藻都比了下去,令人一见便忘却现实,心里眼里便都是它。
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
“婠漓”痴痴地望着那株巨植,完全忽略了枝丫间的,那个纯黑色的人影。
说起来也怪,黑白对比这般分明,即便眼神再不济,也不该看不到那个飒沓的青年,且“井旷”刚一进来,立马便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因为不知是敌是友,他本能地蓄了一把灵力在手,若有不对,顷刻间便可将一把锋锐的冰剑握在掌间。
事后他回忆,觉得自己对这青年的敌意太过强大,几乎是一见“婠漓”对他凝视的目光,便觉得满心都不舒服,整个人焦躁了起来。
不错,他误会了。
不单单是他,就连枝丫上的风烆也会错了意,以为“婠漓”痴痴看向的,就是自己。
毕竟这里是他与“婠漓”的老地方,过往千年,他们相约此处已经不知多少回,一处嬉戏玩闹,恣意着少年时光与纯真的情愫,正如凡人口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在场三人,只有“婠漓”自己,心知在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场两个男人的修罗场,她只顾看着那株巨植,心中甚至涌起一阵冲动,觉得自己仿佛是它的一部分,与它同生同死,与它共喜共悲。
她忘我地一步步走近巨植的茎干,心底动荡,仿佛在呼唤着什么,而那巨植也似乎在回应她的心声。一刹那之间,她仿佛置身空无边际的广袤之地,身周的一切都泯灭不见,唯有这株巨植冰一般的地渐渐融化,如同暖洋温泉,令她浑身上下的毛孔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无比舒畅了起来。
“婠漓?婠漓!”
耳旁传来两声厉声呼喊,将她的魂儿骤然拉了回来。
“谁?!如此大声,我没聋!”
“婠漓”很快地回过神来,迅速从刚才那沉浸而难以自拔的状态中清醒如初,但她的心房砰砰直跳,眼神蓦地由涣散转为凝聚,却尤在剧烈地收缩。
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她才对将自己唤醒的风烆不悦地嚷嚷了起来,并且佯装娇耳被他震到了,捂着耳朵一脸怒意。
风烆虽也被称为“殿下”,出身却比北幽海还差得多,先祖并非纯血的鲲鹏,靠战功被封在了一处被三面大陆围在其中的内海,数代以来为了洗涤血脉,倒是一直与纯血鲲鹏一族结亲,如今在族中,虽敬陪末座,到底也是有名号的。
这一族数万年的经营,尤不足以将继承人送入上流神族圈子,倒是因为风烆的父君与婠漓的父君母后有些同窗的故旧,故而他才被送到了北幽海,陪伴婠漓长大。
长辈们的心思不便揣测,但北幽海上下皆视他与婠漓为天命眷侣,虽然风烆的风姿总被那些小姑娘们垂涎,但没人敢对他真的生出非分之想,以免惹了公主殿下不悦,遭受责难。
其实,即便在众人眼中,婠漓这位公主任性刁蛮,不好伺候,但她还真没有动辄打骂过哪一个小水族,不过是舌头伶俐了一些,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憋在心里,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
所以,哪怕他与婠漓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是真心将她当做妹妹疼爱的。
做兄长的,被妹妹抢白一句,给个脸色看,那根本就不叫事,不过日常罢了。
于是风烆也不气,只是好脾气地替她揉了揉耳朵,宠溺道:“是我不对,声音太大了些,婠漓莫恼,好不好?”
但如今的“婠漓”并非昔日的那个婠漓,羲华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且身不由己地受这具躯壳的臭脾气影响,口出不逊之下还能得到这般温柔的回应,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她幼时在离澜神妃的高压之下长大,神宫之中的规矩繁琐,以及神子因身份特殊,受万众瞩目,不管私下如何胡闹,人前总还是要端着的。所以,除了课堂上的夫子,还有那些被她与井焕联手打怕了的同窗们,真会如孩子一般让着她的,其实真没有几个。
也就是在井焕面前,她才能恣意一些。当然,后来九韶做了她的伴读之后,因为太过清正优秀,惹她与井焕相形见绌,打又打不过,这才对他诸般冷待,言语不留人情。
总而言之,她与风烆之间,绝不似外人揣测那般。
既然风烆已经道了不是,她也不好再借机揪着不放,只得生硬地“嗯”了一声,算是揭过了。
风烆转而面向“井旷”,恭敬行礼:“不知少主驾临,小臣失礼了。”
井旷有些意外:“莫非北幽海之人皆修习了上佳的卜爻之术?本君本想低调,谁知竟还是被你们算了出来。”
风烆寄人篱下多年,最懂言辞的艺术,对他谦恭道:“少主之光灼灼其华,非卜爻之术可阻。”
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这句话无疑是十足的跪舔之词,但风烆说得坦荡,眼中满是真诚,便连见惯了掇臀捧屁的井旷,心中也生不起丝毫嫌恶来。
井旷只得点点头,道:“阁下如何称呼?”
风烆道:“小臣风烆,北幽海臣僚之子,声名不显,唯恐有污少主清听,不敢呈名,请殿下恕罪!”
他这般卑微,初始听起来还好,一而再再而三便有些腻味,无端拒人千里之感,井旷有些不喜,又不好说什么,便只回了一句:“原来你便是此处姑娘们口中的风烆。”
“婠漓”在一旁听着他们这般说话,无趣得紧,便道:“既然大家已经认识了,便不必再客套了。相逢便是有缘,此处景色又是绝佳,不若在此设席,一起喝一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