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梵空在云羿门中一留便是多日。那祛邪图他果然可以修补,但进展极慢。且这云羿门中规矩大,十分看重顺应天时,日出则需晨起吐纳、冥想、练剑,日落则关门闭室,从大宗师至普通弟子,皆凝神打坐,养精蓄元。
蓝梵空可自由活动的时间便多了起来。但他虽然有耐性,可姬夫人离开之前已经孕至八月,如今算来,此时应已足月,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寻觅她的的下落。为了确认门主夫人是不是他的千笙,他决定铤而走险,从荼雾宗师处求证。
荼雾宗师雅好爱琴,这也是蓝梵空一开始能入了他的眼的缘由之一。于是,在修补祛邪图的空闲时,他常常借以琴会友之名拜访荼雾宗师,二人因此相谈甚欢,抚琴品茶,倒是很快生出了倾盖如故之谊。
愈心急,蓝梵空却愈发沉得住气。终于,在他完全取得了荼雾宗师的信任之后,才从他那里套出了话——门主夫人,的确是姬氏,令名千笙。
蓝梵空既惊又喜,心情澎湃如潮。又觉浑身一轻,仿佛有什么千钧巨石被挪开了一般。可那喜悦之情却被他牢牢锁在心底,面上仍旧沉静无波。
解决了这第一步,其余的便手到擒来,他很快便探查得知了姬夫人闭关的所在。
可还未等他寻到机会去闯关相会心上人,陌园的新任管家派人传了消息过来。
蓝梵空听到了传讯,顿时惊住了。
时间向前回溯三日,彼时,蓝梵空还差几个时辰,便能从荼雾宗师口中确认姬夫人便是他倾尽一切要去寻觅之人。
而那时的姬夫人,却正在女人一生中最脆弱的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二人曾有短暂的“相遇”,却遗憾错过。
从这一点上说,她彼时的境地,连扶摇都不如。毕竟扶摇分娩之时,身边还有萧轲珣,又有羲华为她“临时抱佛脚”,临时客串了一回接生婆。
静室中,姬夫人压抑着痛苦的声音被结界拦住,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出来。但这结界如何能挡住羲华和井焕。所以,他们二人如今立在静室的石门之外,一脸尴尬,想走不能走,想留不愿留。
井焕坚持“非礼勿听”,羲华却担心姬夫人一个人生产有危险,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
井焕道:“既然云倾陌平平稳稳活到了四十岁,他定不会命陨此时。你何必如此忧心。”
羲华摇头:“你忘了除夕之夜的那只年兽了?若当日你我不伸援手,那年兽身怀夕兽半身灵力,岂是残血的姬夫人所能斩杀的?同理,今时今日你我在此,也是它的安排。”
井焕一脸懵懂,不明白她所说这些,与云轻陌有何关系。
羲华见他还不开窍,索性挑明道:“你还不明白!你我有此一历,绝非偶然,是那谁谁有意为之,就是欲借你我之手,促成云倾陌降世,且要助他成仙之路。”
井焕总算领悟了:“你的意思是,姬夫人并非是那个天命之人?那谁谁赐她一场大功德,不是看上了她,要她飞升,反而是给云倾陌作嫁衣?!你如何看出的?”
羲华故作高深:“直觉。否则她何至于蹉跎四十年,最后不得不剑斩枕边人,方才换得圆满。”
井焕不置可否,只耸了耸肩。
羲华又道:“所以,虽然云倾陌必定会降世,姬夫人也不会因分娩陨落于今日。可她必定会因此受一场大折磨。”
井焕“满不在乎”道:“所以,这与你我又有何相关呢?”
羲华虽然知道他是玩笑,但依旧气恼道:“我心不忍,行了吧?!”
井焕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之情,正色道:“既然如此,你立在此处有何用处?为她呐喊鼓劲儿都无济于事。”
羲华“哼”道:“如今我这副形容,即便她能容忍我在其内,不将我打出去,我也不好意思面对一个正在临盆的妇人。”
“我看你是无法面对云倾陌吧。先前已经将他不着寸缕时看光了,如今若要亲眼所见他降生于世,换做是我,我也受不住,想想便……”他打了个寒噤。
羲华无力道:“既然明白,就不必说破了。我现在最后悔不过的,便是手贱开了那个匣子。”
井焕道:“何须你亲自出马,既然天帝陛下有此心,神谕之下,即便是天道也会卖你面子。”
羲华闻言急了:“你疯了?!竟然将这二字宣之于口!”
井焕一脸无所畏惧道:“我赌它现在不会拿我怎么样!”
然后,一道惊雷便于这初春时分骤然劈下,贴着他抱起的双臂,烧焦了他的袍袖。
“呼呼!嘁!”井焕跳着脚拍灭了身上的火苗,扯着半身焦黑的袍袖怒向天吼:“我就说说,至于如此认真么?!!!”
若是往日,他如此狼狈,羲华早便口不留情了。可眼下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脸色愈发凝重起来。
并且,因为这道莫名的天雷,已然吸引了云羿门的注意。他们已然听到巡山的弟子赶来的脚步声了。
此处距离镇妖窟不远,一直为蓝梵空修补祛邪图护法的南宫琼林见势也必然会来查看。
羲华和井焕懊恼地对视一眼,施了隐身咒,先藏了起来。
南宫琼林几乎是和巡山的弟子一并赶到的。他们正狐疑地四处查探,蓝梵空也提着袍角顺着山路赶了过来。
巡山弟子没有什么收获,对南宫琼林道:“师兄,想来这是春雷,要降甘霖于大地。并无异常。”
南宫琼林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直觉就是令他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毕竟此地是姬夫人闭关的静室,蓝梵空又在不远之处,综合种种,由不得他不多想。
于是,他在静室外施礼,朗声问道:“夫人,弟子南宫。方才室外天降异象,敢问夫人是否有异?”
姬夫人“平静”的声音传来:“无异,退下!”
但是,只有羲华和井焕听出了她声音之中强自压抑的痛苦。
南宫琼林不疑有他,对着石门躬身施礼,而此时,蓝梵空从小径上现身。
羲华见状惋惜道:“可惜了。若是早上一步,他便能听到姬夫人的声音,便知是他踏破铁鞋所觅的人,就是他的面前。”
井焕也唏嘘道:“凡人爱说那什么什么弄人,如今我可是亲眼所见了。”他倒是知道厉害,不再把那两个字挂在嘴上了。
南宫琼林一直对蓝梵空心有疑虑,所以,每每蓝梵空前往修补祛邪图,因为会途经静室,他总会以护法为名随从一旁。为的,便是不令他有机会接触到姬夫人。
于是,一见蓝梵空至此,他便不再拖延,对静室遥遥施礼后,向蓝梵空道:“惊扰蓝先生,此处无事,在下陪先生回去。”
蓝梵空点头应是,目光在石门上滑过,转身走了。
三日后,当他得知自己日日上山前往镇妖窟的路上必经姬夫人的闭关之地,心中略略懊恼——原来,他曾那样多次,与心爱之人擦肩而过。
只有羲华和井焕,清楚地知道他还错过了什么。
因为,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静室结界中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哭声。
羲华不由喜道:“生了生了!”一面兴奋一面摇晃井焕的胳膊。
井焕一脸莫名,不理解她为何要开心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孩子爹呢。
她的动静过大,虽有隐身咒,却还是露出了一丝痕迹,那处的气流动荡开来,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
南宫琼林急于带蓝梵空离开此地,未曾注意到此情此景,先前那个巡山的弟子却落后一步,看到了这平地生风的“奇景”。不过他并未多想,以为与方才的惊雷一般,是春雨的预兆。
也是天公作美,或是天道为了后面的戏好唱,竟然很快便降下了细雨。
在民间,此时降生孩子算是吉兆,有道是“杏花微雨送来小郎君,杨柳烟拂面喜由天成。”
羲华还以为会应了这吉兆,但一想到后来蓝梵空跳崖殉爱,又觉得一年前,他与姬夫人因堤畔柳梢,鲛绡定情,十分可悲了。
三日后,姬夫人狠下心肠,且不顾自己接连重伤、生产而大损元气,亲自将刚刚生下的孩子送到了陌园中。
新任管家发现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又见他身上除了生辰八字与“倾陌”二字,别无他物,只得一面安排人照顾,一面派人去给蓝梵空送信。
祛邪图正好只剩最后一步便可复原,蓝梵空匆匆补完最后一笔,向云羿门告辞。荼雾宗师对他惜别,但凡人无故不便久留仙宗,也只得让他下山了。
姬夫人担心孩子,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藏身于陌园她旧日的寝居中。她缓步室内,见一事一物皆如往昔,书案桌几上丁点灰尘也无,知道是蓝梵空时时来此睹物思人,不由眼瞳又酸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