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焕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解释。
他的情况可比九韶要复杂多了,不但不是什么天之骄子,甚至于他的身世,较之羲华还不如。
现任的鲲鹏一族的族长是他的“叔叔”,不是亲叔叔,因为他名义上的父亲,也不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只是上一任族长夫人私通异族生下的私生子。实际上,他与鲲鹏井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这是他生来便带有的原罪,他因此无数次地怨恨过自己的母亲——既然背叛出走,又何必将他带回来;既然已经知错,又何必在苦苦乞求“父亲”的原谅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那个老实人。
上一任鲲鹏族长井旷接受了他,给了他姓氏和身份,也同样谅解了那个他曾经深爱的女人。
但出轨这种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便会有无穷次。说到底,他的爱换不回同等的回应。井焕的母亲再度遍体鳞伤地回来时,井旷这次终于明白,他的隐忍永远是她的有恃无恐。
那场惨剧发生时井焕还很小,只知道他发疯了一般寻找他们,那些拦住他的神侍皆语焉不详,只是让他明白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爹和娘了。
亲情顷刻支离破碎,有时候,成长只需要一瞬之间。
叔叔继任族长,井焕的存在顿时尴尬起来——不,不是从那一刻,而是自他被孕育于母腹中时,他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在无数窃窃私语与暧昧的眼光中,他下定决心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洗刷己身上那不洁之烙印。
于是他韬光养晦、刻意逢迎,甚至越过了层层打压成为了神子羲华的伴读。为了投其所好,他还将自己的锋芒小心翼翼地藏起,与羲华一道疯魔了千年,终于成为了天帝的心腹,近卫军统领,手握军权,成为鲲鹏一族的荣光。
但这些还不够,人心之贪婪没有尽头。他还想要更多,鲲鹏一族还想要更多。
羲华说她是硕果仅存的神子,这话不对,魔界中的那两位早已归心似箭,每一个都对她视为禁锢的神座虎视眈眈。
如今,鲲鹏一族与凤族结盟,已经择定了未来的明主。
只要迎回新帝,他将兑现自己的承诺,给予鲲鹏一族超越伏羲、轩辕和神农这三大上古神族的殊荣与权柄,从此,鲲鹏一族将摆脱神界六族敬陪末座的尴尬之境,一跃成为仅次于凤凰的神界大族,掌握三界的话语权。
为了自己与全族,他没有理由不牺牲羲华。只要坑她一个,动荡的神界便有望重新安定与辉煌,一直被打压与轻忽的鲲鹏一族才有可能振翅腾飞。
于大义,于私利,他仿佛也别无选择。
九韶与他一样,至少在片刻之前,羲华平静地说出那番话之前,他是这么坚信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问心无愧。
“走吧,再不回去,你的近卫军估计要将神宫都翻个底朝天了。”羲华玩笑道,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没……没事。离开之前我交代过,不说这区区一夜,便是三五日不见你,他们也只当你是身体不适,不会有人打扰。”井焕说着,还是想向她道个歉:“我……”
“那也回去吧,我若真丢了,不知多少人要长夜无眠了。”
回到神宫,井焕识趣地没有踏入羲华的寝殿。事已至此,若说心无芥蒂,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关门之前,羲华对他似笑非笑道:“倘若我真的身体微恙,想要将养几日,是真的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吧?”
井焕口中发涩,点头道:“不会。”
“包括你?”
“……包括我。”
“甚好!九韶那边你别忘了帮我打个招呼,毕竟他知道了,六族便全都知道了。”
“是。”
“关门,都退下!”
羲华的脸消失在丈高的殿门后,神使鱼贯而出,将熹微的日光关在了门外。
九韶在琼花玉树后摇摇头,看着羲华套路那个二傻子,唇角,竟然浮凸出了一抹浅浅的笑。
待终于剩下她一个人时,羲华站在原地,也露出了一抹一模一样的笑。
幸好方才九韶不在,否则论玩心机,她可是无论如何也哄不住井焕那个货。
她仔细想了想,从百宝格上摸出一个包袱皮一般的乾坤袋,开始把殿中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往里装。
挑挑拣拣半晌后,包袱皮上已经堆了小山一般的东西,她也是第一次离家出走,没甚经验,不晓得到底应该带些什么,但幸好这乾坤袋便是一座真山也装得下,她倒不至于担心会碰到什么断舍离的难处。
最后她觉得差不多了,用法力换了装束,将包袱皮拎起四角一系,背在身上跳侧窗跑了。
隐藏在暗处的井焕见她终于出来,松了口气——既怕她跑,又怕她不跑。如今见她还知道与宿命抗争,不由既欣慰,又伤神。
他看了身旁的九韶一眼,见他八风不动,不由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她会从这儿跑?”
九韶一向不愿意和他多说话,怕拉低了自己的智商。但如今他们既为同盟,便不吝分享给他点知识:“离开神界的路千万条,此处是你们方才来回凡界走过的路。她却偏偏要从此处离开,应该不是想要去凡界,只是故布疑阵,误导追兵。”
井焕不服气:“何以见得?若想藏匿,自然是凡界最好,凡族众生多如恒河沙数,只要她封印法力,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即便天兵倾巢而出,没有三年五载,也很难找到她。”
“你都能想到,她又如何会犯这种错误。”
井焕想了想,丝毫不介意他的嘲讽,恍然:“你是说这只是个幌子,她会中间悄悄溜到别处。”
“她应该是想去往魔界吧。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井焕撇撇嘴:“知道你兵法学的好,别在我们这种渣渣面前显摆了。”
九韶破天荒地这回没再讥讽他。
“那她为什么非要背个包袱啊,不嫌显眼吗?哪怕是个鞋底子的乾坤袋也比这个好啊。”
九韶脸上赤裸裸地写着“你不懂”,虽然很不想给这二傻子答疑解惑,但还是忍不住回答了:“生活需要仪式感。”
井焕:“……”
见鬼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