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中是无数变幻的光线,耀眼的光斑,在茫茫如雾的混沌空间中光怪陆离,闪烁交错。
一幕幕画面在光中汇聚,如同老旧的底片,依次闪过南柯眼前。
年轻的塔拉尼斯浑身挂彩,昂首挺胸,接受三十人团臂章的时刻。
年少的塔拉尼斯展开双臂,怒目而视,护住身后哭泣女孩的时刻。
年幼的塔拉尼斯双臂环膝,神色木然,仰望大漠漫天星辰的时刻。
直到阳光漏过稀疏的枝叶,照落在南柯脸上,炙热的蝉鸣声里,传来木制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声响。
梦境转变得太快,流浪者反应过来,惊声向身边抓去:“南柯!”
“我在。”南柯反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搭在腿上叠好的围巾上。
他们并肩坐在一辆驮兽板车的最后方。
隔着几个头戴镶边红绸的镀金旅团,车辆的前方,两个健壮男人正合力把一个半大的男孩拖上车。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去!啊!”男孩挣扎哭叫,撞击车身不停摇晃,“爷爷!奶奶!老妈!老爹!救我!救我啊!”
阳光过于炽烈,照亮孩子满脸凌乱的涕泪。
南柯微微眯起眼,适应了光线之后,发现拉着幼小的塔拉尼斯的,以及坐在她前面的几个人,都是她在梦境里遇到过的人。
为了还原当时的场景,他们似乎被拉来当了临时演员。
而扮演塔拉尼斯的祖父母的,则是被梦境变化打断告白的那对老爷爷和老婆婆。
两位老人站在车前五六米远的一座草房子里,老爷爷抱着一块灵牌靠在门上,望着这边,老婆婆则瘫坐在地捂着脸,痛哭流涕。
“孩子啊,要怪就怪你那不负责的母亲吧,我们护不住你,护不住你啊……”
塔拉尼斯挣扎得太厉害,两个成年男性愣是压制不住他,车上另一个男人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上去帮忙。
突兀而清晰的“邦”一声,木棍重击在皮肉上的声音听得南柯心头一跳。
塔拉尼斯的哭声跟着变成了惨叫,但求救声仍未停止。
南柯拧眉起身:“我们去找温蒂妮。”
“可是温蒂妮现在在哪?”流浪者跟着她跳下车。
“在那边。”
南柯深吸一口气,尽量屏蔽近在咫尺的暴力行为,望向车辆后方。
这里是某片雨林的边缘地带,地势起伏不大,一眼望去,只有稀疏的树木和草地。
但南柯对梦境的感知还在,能感觉到这个方向的树林后,有很多人。
大概是因为这段回忆里没有安置他们的余地,被一股脑地塞进梦境的角落了。
塔拉尼斯还不知道温蒂妮的真实身份,温蒂妮应该也在那边。
南柯拨开茂密的灌木丛,踩过满是野草的荒废小路。
穿过树林后,视野蓦然一暗。
像是突然闯进一团雾霾。
四周光线敛去,只剩茫茫的灰白色。
南柯下意识去牵身边的流浪者,却始料未及,抓了个空。
“流浪者?”
她的声音在雾气中空寂地回响。
无人应答。
南柯向后退去。
雾气如影随形,怎么退也无法脱身,她只能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
雾太浓了。看不见地面,看不见天空,连自己的双手也是。
但依稀能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这里。
一点白色的微光不知从哪里来,忽然闯进南柯的余光。
南柯一惊,转头看见两对舒缓张合的白翅。
“羽之花的蝴蝶?”南柯不解抬手。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见度极低的视野里,只有这只蝴蝶拨云见雾,清晰可见。
它安静停落在她的手背,片刻后,再次悠悠飞舞起来,朝向雾中的某个方向。
南柯略微迟疑,迈步跟上它。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逐渐明朗起来。
雾气深处矗立着一棵巨树。
树干粗壮却不并高耸,从地面稳稳地向上伸展,向四面八方伸出低矮的网状枝桠,枝桠末端是茂盛的绿色叶丛,托起数团模糊的乳白色光晕。
“为你……收集了……佚失的魂灵。”
蝴蝶发出空灵轻细的话音。
那声音和南柯自己的十分相似。
话音落下,蝴蝶化作光点消散,与巨树融为一体,一小团光晕从大树的枝头飘下,落入南柯手心。
蒲公英一般轻。
南柯低头,从中看见了温蒂妮沉睡的虚影。
“谢……”
南柯刚发出一个音,面前的树木连同周遭的浓雾忽而溃散。
发丝被林间微风扬起。
南柯手中的光晕逐渐膨胀,泛开。
手臂切实感觉到重量时,南柯放开了它。
当光芒完全散去,温蒂妮出现在了她面前。
温蒂妮呆滞地站着,眨了两下眼,忽然回过神来似的一个激灵:“哎呀,这是哪?我怎么……咦,我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温蒂妮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你要找你的儿子,”南柯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围巾递给她,“温蒂妮,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的围巾!”温蒂妮惊叫抓住围巾,“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带你去找他。”南柯转身。
“你等等我,等等我!”温蒂妮追在南柯身后,大喜过望,边跑边问,“你见到他了?他怎么说?你先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怕我待会儿认不……”
温蒂妮的声音戛然而止。
隔着几棵树,外面的大道上传来孩子的哭喊。
比南柯离开时更为凄厉,其间夹杂着老人沙哑的劝话:“你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唉,孩子你也别跟他们对着干了,反正你妈都把你卖钱了,老实一点,跟他们走吧……”
温蒂妮禁不住往前快走几步,怔忪盯着大道上的一幕,发出一声短暂而颤栗的叹息:“啊……”
而后她冲了出去:“别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南柯眼看温蒂妮尖叫着撞进夹枪带棍的镀金旅团中央,用身体护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塔拉尼斯。
“阿塔!阿塔!呜!阿塔!”
“哪来的疯子?”一个镀金旅团揪起温蒂妮的头发,把人往外拖,“别来捣乱!”
“他是我儿子!”温蒂妮被扯得被迫仰头,死死抱着塔拉尼斯,痛哭叫喊,“我是他的母亲,我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多少钱我都会还的!”
“你儿子?”几个镀金旅团停了下来,面面相觑,望向草屋里塔拉尼斯的祖父母。
“我们不认识她!”两个老人脸色大变,“咚”一声匆忙把门关死。
“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真的,求求你们,只要别带走这孩子……”温蒂妮啜泣哀求,“我没有不要他,我会带他一起走,再也不抛下他了……”
一个镀金旅团晦气地啧一声,向驾车的同僚使个眼色,和周围的人默契退开。
接着,驾车的那个朝着车下的母子,高高扬起了驱使驮兽的长鞭。
“够了塔拉尼斯!”南柯看不下去了,急声上前。
“啪”!
沉重的皮鞭结结实实甩在皮肉上。
南柯几乎心脏骤停。
大道上,哭泣的母亲和奄奄一息的孩子不见了。
一只有力的手当空攥住皮鞭,手腕一翻,将施暴的镀金旅团硬生生扯下了板车。
温蒂妮早就吓得闭上了眼睛,听见镀金旅团滚下车发出的哀嚎,又惊又怕地抬头。
只见年轻的佣兵一手抓着鞭子的末梢,一手揽着她的后背,腮帮紧咬的侧脸杀气逼人。
温蒂妮下意识尖叫要逃:“啊!别过来!”
“鬼叫什么!”塔拉尼斯丢开鞭子,回头厉声一斥,冷不防撞见温蒂妮吓懵的表情,顿了顿,紧紧皱眉别开脸道,“……我是你儿子。”
温蒂妮闻言张着嘴愣住了。
周围的镀金旅团仿佛断线的木偶,停止了动作,塔拉尼斯环视一眼他们,松开温蒂妮站起来,脸色颇不好看地掀起衣摆。
看见塔拉尼斯肋骨处的胎记,温蒂妮“啊”一声,瞪大眼睛:“阿……阿塔?”
“塔拉尼斯,是我现在的名字,”塔拉尼斯放下手,不自在地扯了扯胸前的衣褶,“有个前辈说,丢下我十几年不管的老妈今天要来见我,哼,没想到多年过去,你变成了一个矮小又畏缩的女人。”
塔拉尼斯说着,瞥向呆坐在地的温蒂妮,表情复杂放低声音:“好久不见,老妈。”
温蒂妮盯着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塔,好久不见……对不起,我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温蒂妮不可自抑地哭出来。
塔拉尼斯短促地叹一声气,也转身捏住了眉心。
绝非令人感动的重逢。
如果没有这场梦境,当对母亲心怀怨恨的塔拉尼斯贸然与温蒂妮再见,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南柯无法想象。
南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们整理好心情,才走上前去:“塔拉尼斯先生。”
“你也在啊,”塔拉尼斯闻声看向她,神色带着心结已了的轻松,“多谢你,要是没有你,我指不定积怨之下,就对老妈动手了。”
“真的谢谢你。”温蒂妮也抹了抹眼泪,真诚道。
“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不用谢我,”南柯摇了摇头,望向塔拉尼斯,“塔拉尼斯先生,我想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现实。”
“我是在做梦吧,”塔拉尼斯看向不远处的草屋,感叹道,“不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回到小时候。”
他话落,那座草屋像是落在水面上的倒影,泛起潋滟的波纹,渐渐从梦境中淡化消失了。
与此同时失去踪影的,还有周围的镀金旅团们。
并非梦境轮转引起的暂时消失,而是彻底从这个梦中被弹出了。
“是的,”南柯说,“塔拉尼斯先生,你知道我同行的那个少年去哪了吗?进入你的回忆后不久,他突然消失了。”
“是那个戴帽子的少年吧,”塔拉尼斯抱臂,皱眉作回忆状,“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好像有印象……嗯,我梦到一只手,还挺大的,从天上伸下来抓住了他,他跟手说了两句话,然后从帽子里掏出个萝卜,消失了。”
南柯望向阳光明媚的天空:“他们说了什么?”
“不清楚,”塔拉尼斯说,“反正,那个少年应该已经不在这了。”
梦境中的人接连消散,叮嘱温蒂妮醒来之后不要乱跑,等着他去找她之后,塔拉尼斯自己的身影也开始模糊。
南柯和他道了别,目睹着周围景色迅速透明化,失去主体的梦境肉眼可见地崩溃。
直到最后,只剩下混沌的大雾,和雾中的巨树。
这个梦里只有南柯一个人了。
南柯走向那棵树,望着盘旋在树梢间无数白羽的晶蝶,领悟过来。
等待羽之花从扎根到开放的那些轮回,并不是白费工夫。
在梦境的外侧,这棵树从生根到开花,继而成长为树,默默承担起了守护梦境的职责。
是属于她的树,也是属于她的梦。
南柯不禁回忆起第一次梦境里,那位为她踏入溪流拣起萝卜,却眼睁睁目睹她坠下瀑布的佣兵。
那是塔拉尼斯。
原来她和梦境的主人,从最初就已经碰过面了。
至于塔拉尼斯提到的,流浪者遭遇的那只“手”。
南柯心中亦有答案。
她拢起裙摆,在巨树盘虬隆起的树根上落座,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