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峰远远地打量着在栅栏另一端的展鹏,内心五味杂陈。
展鹏抽着烟,眼睛无意识地瞟来瞟去,看似悠闲,但张文峰清楚,他只是故作镇定。除了眼前的审讯,他不愿再去想展鹏的那些是非,那些事儿只要刚冒出个头儿,他都会觉得头疼。他实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需要他和展鹏过招儿。对展鹏的业务能力,他谈不上崇拜,至少算得上欣赏。展鹏的灵动性的确比他强一些,在案情的分析和推理方面有独特的长处,有时候眼光很毒,但在审讯这一块儿,张文峰自忖两人半斤八两。他们搭档这么久,对彼此的审讯套路和审讯技巧都了如指掌,两人知己知彼,这出戏确实不大好唱。吊诡的是,面对这个昔日的战友,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自身的身份不时地在审讯者与朋友之间游移,每多动一份心思,他都觉得似乎是对曾经友情的亵渎,他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勉强履行职业所赋予他的责任。
展鹏抽完烟,手掌捂在脑袋上,习惯性地用力梳理着头发,只不过指尖所及,再也不是他曾引以为傲的板寸,而是泛着短簇头茬儿的光头,看起来有些滑稽。展鹏似浑然不觉,歪着头问张文峰,“你们还想问哪一天?”
张文峰从沉思中惊醒,眨眨眼说道,“还是这天,我们得核实一些细节。”
“明白。”展鹏拉着长音,瞟过了然的神情。
“你刚才讲了你一天的行踪,除了你提到的,你还和其他人打过交道吗?”
“你是指——”展鹏皱了皱眉。
“你别看我,自己说。”
“行,我知道规矩,那就从头儿给你捋一遍。”展鹏露出浅浅的嘲弄的笑容,“坐出租车,司机;到了办公室,同事;回到家,老婆,儿子上学了,不在家;回到办公室,还是同事,对了,中午还见了一个送外卖的;海鲜市场,卖货的;加油站,加油工;同学家,同学父母;上高速,入口和出口的收费员;还有,上高速前,我去了个小卖店,买了点路上喝的饮料,店主;下高速后,我问过路,路人;到宾馆后,宾馆前台。应该就是这些了,你看行不?”
“你记得倒是清楚。”张文峰冷哼。
“咱不是干这个的嘛,省得你挨个问了,那多麻烦。”
“你曾经说过,出了那件事儿之后,你心里特别乱,所以连家都没回,而是去了办公室。”
“是。”展鹏点点头。
“那你后来安排的那些事儿,似乎不太合常理吧,那些都是必须要当天办的吗?”
“也谈不上什么必须不必须的。”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张文峰向后靠了靠,冷冷地打量着展鹏,“按说出了那档子事儿,你都说你心里特别乱,对你至少是个创痛,我都不说你想着找人啊、检查身体之类的,至少也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你还有心思干那些可干可不干的?”
展鹏叹了口气,喃喃道,“里边原因挺复杂的。”
“我就不怕复杂,”张文峰眉毛上挑,“咱们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说。”
展鹏抬头瞥了瞥张文峰,说道,“我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张文峰诧异地看着展鹏,“你没时间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啊,我撑不住了,”展鹏苦笑,“那晚和杨毅喝完酒,我就暗自决定,要自首了。”
张文峰心中一震,所有这一切,都绕不开那个起点。他长吁了口气,压抑着心底的情绪,说道,“对啊,你都要自首了,那些事儿还非得干吗?”
展鹏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好赖我也当过一回老板,如果对旅行社一点儿贡献都没有,就撒手不管,你觉得那是我的作风吗?”
张文峰怔怔地望着展鹏,缓缓点头。“好,这算是个理由。”他皱皱眉,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去你同学的家里?”
“那个啊,那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展鹏稍作停顿,“我那个同学和咱们是同行,在昌平做刑警,我们关系挺好的,上学时去他家里时,他老妈对我们都不错,所以工作后,我们也没断了走动,逢年过节,他去我妈那儿,我去他家里看老人。但是他家太远了,在南口,今年十一咱们忙,我就没顾上去。前一阵我们在一起喝酒,他提到老太太在念叨我,我就想歘个空过去一趟,这不要去张家口嘛,正好顺路,就安排上了。”
“这样啊。”张文峰将信将疑,问道,“你那同学叫什么名字?”
“王继伟。”展鹏瞄了瞄张文峰,“要电话不?”
“不用。”张文峰摇摇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名字。
“李东旭也知道我们这层关系,”展鹏吁了口气,“那天喝酒,他和杨毅也在,你问问他也可以。”
张文峰看了看展鹏,没说话。
“得了,我一块儿说了吧。”展鹏咧咧嘴,“老太太得意海鲜,所以我就去海鲜城买了一箱蟹子,一箱海虾。至于为什么去四道口,是因为那儿有个海鲜城,我平时买海鲜都在那儿。海鲜城西边有个加油站,我顺道就加了油。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张文峰没理会展鹏,歪着头看丁祥紧张地在电脑上记录。
展鹏暗暗松了口气,思绪又回到那个凌晨。当他呆坐在丁峰的床上设计好一切,他就知道整个计划有两个明显的漏洞,禁不起追查。一个是他要和丁峰在远郊汇合,再上高速,避开两人一起出现在市内所带来的潜在的风险,这个出京的路径容易令人生疑;另一个,极有可能,他和丁峰被小区的监控拍了下来。当天,还有另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给丁峰做个假证件。做证的那个哥们在四道口,他必须为两次出现在四道口寻找合理的解释。联想到王继伟母亲家在南口,正是去张家口的方向,瞬间他就想到了购买海鲜看望老人的主意,安排丁峰和自己在南口汇合。
至于第二个漏洞,一时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形势紧迫,只能铤而走险。这着实折磨了他好几天,直到他从张家口返京的路上,他才琢磨出那个自毁名誉的不是办法的办法,虽远非天衣无缝,有可能不禁推敲,却也只能权作充数,至少在逻辑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他暗暗祈祷,无论是杨毅,还是张文峰,最好都别太较真,揪住不放,或者能被他的悲情糊弄过去。
“你去张家口,也是提前计划好的?”张文峰见丁祥记录得差不多了,抬起头问展鹏。
“那个事先计划过,也和对方沟通过,但是具体的行程,是我当天从家里回到办公室确定的。”展鹏答道。
“你是说你们上午确定的,你下午就出发了?”
“对,我们商定第二天早晨碰头儿。”
“你把去张家口的过程详细描述一遍。”张文峰知道杨毅和李东旭去张家口做过调查,从调查结果看,展鹏在张家口的行程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并不了解细情。
展鹏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从他和合作伙伴商讨合作细节、一起吃午饭,再到晚上和大脚一起喝花酒。
张文峰斜睨着展鹏,忍俊不住,揶揄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花酒?”
“那也是我去张家口的另一个目的,”展鹏绷着脸,叹了口气,“你不觉得我进来前,需要大醉一场?我就想找一个远离北京、远离你们这些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一醉方休。有大脚在,张家口岂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听着怎么有点儿聚贤庄的感觉,”张文峰打量着展鹏,嘴角上扬,“有那么悲壮吗?”
“你以为呢?”展鹏轻轻摇摇头,面带悲戚,“谁知道我这一进来,还能不能出得去?”
张文峰和丁祥面面相觑,心中喟然长叹。他拿起烟盒和火机,起身走到栅栏前,递给展鹏一支烟,帮他点燃。见展鹏抽了一口,他手把栅栏俯身说道,“我再问你一遍,那一天,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没有。”展鹏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可想好了再说,”张文峰皱皱眉,“你也知道,我可不会随便问你。”
展鹏心中七上八下,他白了白张文峰,摇摇头,说道,“不用想,没几天的事儿,我记得清楚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记性。”
“真的不用再想了?”
“不用再想了。”展鹏眯缝着眼,吐出一口烟。
“好,”张文峰站直身子,问道,“你是开着你自己的车去的张家口吧?”
“是。”
“那你告诉我,你在南口上高速的时候,车里坐着的另一个人是谁?”张文峰冷冷地盯着展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