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刑警队,杨毅就给张静打了电话。张静似乎知道他的来意,沉吟一下说道,她在公司,让杨毅到办公室找她。
一路上,杨毅都在琢磨张文峰提到的那把刀,仿佛那把不大的瑞士军刀就悬在他的眼前,血液划过利刃,一滴一滴向下流淌。和展鹏认识这么久,他倒没注意到他有那把刀,但张文峰言之凿凿,却由不得他不信。
在那把刀上验出了王可的dna,大概率意味着那正是切掉王可手指的凶器。如果展鹏所言非虚,他和王可只见过两面,那么除了切掉手指,那把刀不应该还有其它的能沾染上王可血迹的机会。在以往的执业生涯里,有两次警方提交过dna证据,杨毅曾特地深入学习过一番,他深知,dna检验出现差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检验结果表明,有人用展鹏的瑞士军刀切掉了王可的手指,而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展鹏本人,如果结合当时的情境,或者可以说,只能是展鹏本人。
这让杨毅愈发迷惑,他一边回忆着展鹏说过的与之相关的每一句话,一边紧张思索。展鹏曾再三表明,人不是他杀的,他与王可的死亡没有直接关系。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致人死亡与切掉手指继而抛尸,完全就是两件不同的事儿。假定展鹏对他说的都是真话,他没有杀人并不必然意味着他没有切指抛尸,换句话讲,致人死亡与切指抛尸,完全可以被看作两个不同的环节,虽然紧密相连,但又分别是独立的个体,展鹏完全可以只做了后边的环节,虽然他向杨毅隐瞒了,但他说出口的话,的确没撒谎。
杨毅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很少像这时一样痛恨自己的冷静和逻辑思维能力。据张文峰讲,展鹏在交待中提到了第二次返回,这是他所不了解的全新的情况。他记得展鹏曾告诉自己,他返回过一次,又离开了,那个时候王可还活着。同理,展鹏当然可能第二次返回而故意对杨毅隐瞒了,没说出口的话当然谈不上真假。
杨毅想象着展鹏第二次返回的情形。或许和第一次离开时一样,展鹏驾车行驶在公路上,不管出于什么心理,他犹豫了,调了个头,又驶向芦苇荡。那晚月亮很亮,他下了车,走到土台,蓦然发现王可赤身裸体陷入昏迷或濒临死亡。他采取了急救措施,或者掐人中,或者进行心脏复苏,这与尸检报告的描述相吻合。但最终,王可没有被抢救回来。展鹏心慌意乱,唯恐自己与王可的关系被他人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抛尸。于是,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切掉王可的手指,以增加将来可能的辨识尸体的难度,完成抛尸并清理现场。
不!不!那不是展鹏!这个声音在杨毅的脑海里隆隆作响。他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慌乱中点着一根烟。一直到接连抽了大半根,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展鹏肯定不会那么做。”杨毅吐出一口烟,对自己说。
假设展鹏第二次返回,假设他发现王可最终死亡,作为一个刑警的本能,面对一宗未知的死亡,面对一宗与自己无直接关联的死亡,虽然展鹏可能会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权衡利弊之后,他理应选择报警,在现场等待同事的增援,并保护现场。杨毅坚信这一点。
张文峰讲,展鹏在坦白中承认,是他在与王可的争吵时发生了身体接触,进而造成了王可的猝死。无论如何,杨毅都不肯相信。要么是展鹏欺骗了张文峰,要么是张文峰欺骗了自己。
或者,展鹏从一开始就避重就轻,完完全全欺瞒了自己。这完全颠覆了杨毅对展鹏的认知,他更无法相信。
杨毅把烟蒂扔到窗外,发动引擎,汽车再次汇入到车流中。蓦地,那具耳熟能详的名言闯入杨毅的耳中。
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s,whatever remains,however improbable,must be the truth.
杨毅身子一震,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假如展鹏的确没有直接造成王可的死亡,假如他的确是用那把刀切掉了王可的手指并完成抛尸,只能有两种情形:
第一种,展鹏目睹了死亡现场,伙同凶手共同抛尸,是为了达到隐藏、保护凶手的目的;
第二种,展鹏没有见到凶手,只见到了尸体,但他猜测到了凶手是谁,单独抛尸,为凶手善后。
无论哪种情形,都存在另外的凶手,展鹏不仅和凶手相识,而且存在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密切到甚至甘愿为了凶手铤而走险,以身试法。
这个神秘的凶手,到底是谁?他和展鹏又是什么关系?不知不觉,杨毅的双眉紧紧地拧到一起。
但这多少又有些说不通,展鹏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对真相的迷惘。
除非他天生就是个影帝。
还有那把可疑的刀。作为资深的刑警,展鹏不可能不清楚那把刀作为证据的致命性。在日益“重证据轻口供”的当下,那极有可能是给展鹏定罪的唯一物证。事情发生几个月了,展鹏有大把的机会从容处理,他为什么把那颗定时炸弹留在自己身边?
莫非展鹏早就有了自证其罪的念头?
这个想法让杨毅不寒而栗。
那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有什么力量,让展鹏放弃了一切,走上这条不归路?
杨毅的脑中一团乱麻。
他原本只是凭着朴素的直觉,断定展鹏的自首有疑点,但与张文峰见过面之后,他反而疑窦丛生了。
这一切,或许只有展鹏能让他得到答案,无论如何,他必须见到展鹏,他必须做展鹏的律师。
张静坐在办公室里,有些心神不宁,她看着坐在对面的杨毅,问道,“你过来有什么事儿?”
“展哥他——”杨毅迟疑着,打量着张静。
“你知道了?”张静微微蹙眉。
“是,”杨毅点点头,“我们都知道了,我是说,除了我,还有我姐夫。”
“哦。”张静像是松了口气,说道,“我是早晨领的《刑拘通知书》,上午我去看守所了,给他充了一千块钱,”张静苦笑,“多了也不让充。”
“展哥在里边有不少熟人,应该不会受什么罪。”杨毅叹了口气。
“但愿吧,”张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倒宁愿他没有熟人,那么要强的人。”
“事到如今,就别顾那些了。”杨毅劝慰道。
“也是。”张静的眼中闪过落寞。
“嫂子,你还好吧?”杨毅关切地问。
“我好不好,你不都看见了?”张静咬住嘴唇,停顿一下,说道,“不好又能怎样?”
“我姐夫就是担心你,特地让我过来看看。他那个位置,不大方便出面,这事儿他也没敢告诉杨颖,但是他一直在联系人。”
“嗯,昨晚他就给我打过电话了,替我谢谢他。”张静挤出浅浅的笑意。
“嫂子,都没外人,谢什么谢啊?大家都在想办法,这个时候,你一定得保重啊。”
“我还挺得住,毕竟有小晖呢。”张静用手扶住头,“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都故意杀人了,我一看上面的罪名都傻了。”
“怎么,展哥自首前没和你说清楚吗?”杨毅略感诧异。
“他——没说那么详细,”张静瞥了瞥杨毅,摇摇头说道,“算了,我不想提。”
“嫂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有些事儿等你平静了再说吧。”杨毅默默叹了口气,“你看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也没什么吧?”
“你给展哥找律师了吗?”杨毅问。
“还真没顾得上找,”张静抬起头,诧异地问,“怎么,现在就需要律师了吗?”
“现在就可以找了,目前的情况,只有律师能合法见到展哥。”杨毅瞄了瞄张静,“嫂子,如果你能信得着我,就让我做展哥的律师吧。”
张静望着杨毅,半天没说话。
“这也是我姐夫的意思。”
“行吧,随你们吧。”张静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