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城墙上挂着的官员越来越多。
颜白身边的学子则越来越少。
每清理掉一名官员,都会有学子立刻顶上。
胥吏颜白也没有放过。
跟随而来的军户虽然学问不高,但拿刀子的手艺不错。
他们当维持治安的胥吏其实是最好的。
林间秀从许家带来的那五百名精通水性的汉子如今就游荡在彭蠡湖上。
每一次归来都能带一船的人回来。
盘踞在彭蠡湖上的“水龙王”就这么一点点的不见了。
然后这一群人全部出现在长江边上的码头上,在监管下劳动改造。
江州城出现了冲天的烟柱子,水泥的烧制开始了。
一旦水泥烧制出来,颜白就准备把这破烂的城墙好好地修缮一番。
环境会改变一个人,那就先从大扫除开始。
从“海龙王”那里缴获的粮食全部被随行而来的商贾买走了。
颜白没有收到钱财,倒是收获了一大堆欠条。
欠条也是一样,拿到长安就有人付钱。
出远门,没有人会携带几千斤重的钱财。
颜白把欠条全部给了随行而来的客税使。
这个人太孤僻,几乎不说话,他把自己与所有人隔绝开来。
根本就不用怀疑。
这一定又是李二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人。
商贾准备开始分第一杯羹了。
因为一直在杀人,一直有官员在被那长安来的官员念清楚罪状后吊死在城墙上。
江州城的百姓拍手叫好的同时也都害怕的躲了起来。
所以,现在做工最需要人,很难招人。
民怕官的心理自古以来都没变过。
虽然说颜白的诛杀恶官让百姓们觉得大快人心。
但根本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固执的认为,官员都是坏透的那种人。
商家通过欠条获得了粮食,他们的作用开始凸显出来。
除了赚钱,他们安抚百姓也是很不错的。
他们会挨家挨户的敲门,寻找劳力。
一旦某一家有了意愿他们就会放下一小袋粮食。
算是雇佣定金。
在江州城钱能用,但绝对没有粮食,布匹,盐巴好用。
如果把这些摆在一起,百姓会先挑选粮食。
最后选择的才是钱财。
商家们的走动如一缕春风,慢慢的吹走了恐惧。
尉迟家最先找到劳工,不多不少一共三十人。
今日一大早就从山上扛下来了巨大的木头。
招来的劳工开始按照管事的要求把木头分解成各种大小块。
桌椅板凳这些年在长安的市场一直不温不火。
矮脚案桌卖的好。
但是椅子,高脚桌,四方桌依旧处于一个滞销的状态。
大家还是习惯跪坐。
解决跪坐所带来不适的支踵是卖的最好。
但也不是桌椅板凳没有市场,越是往南,市场也就越好。
泉州人现在几乎很少跪坐了,桌椅已经成为寻常之物了。
尉迟家是做桌椅的佼佼者。
所以这次也派来了一个管事和二十多位手艺人。
准备在这片土地上大展拳脚。
辛苦了一天的树民回到了家。
在孩子们的期待中,他把一天做工赚来的粮食倒在簸箕上。
一家人一下围了过来。
他们懂事的把谷子里面的小石子,木块,土疙瘩挑出来。
这绝对不是尉迟家在粮食里面掺沙子。
是这粮食从谷场里面带出来就有的。
“当家的,真的给粮食呢?”
“给呢,是个诚信人,说多少给多少。
临走前还抓了一大把塞到了里面,跟我说,明日要是不打渔还可以去帮忙!”
“还给粮食么?”
“明日不给粮食,管事的说给一点布匹!”
树民婆娘有些失望的垂下眼帘,低声道:
“现在天热的吓人,我勤快点,孩子身上倒不是缺那么一点点的布匹,就是粮食永远都不够吃!”
树民抬起头看着远方。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自己有四个孩子,只要有一天不干活,那接下来的一天就要饿肚子。
明明自己都很累了,都拼尽全力了。
可孩子们还是吃不饱。
想了想,树民还是说道:
“管事的说干满半旬给盐,给多少管事没说。
这几日我不想下水了,我想去给家里弄点盐……”
刚才还有些失望的树民婆姨,闻言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道:
“没听错?是真的给盐,不是别的杂七杂八的?”
“嗯,没错,就是得做半旬!”
“你想去么?”
树明叹了口气:“可这家里怎么办?万一被骗了怎么办?连着做半旬呢?”
树民婆姨咬了咬嘴唇,认真道:
“那这样,你跟我一起把渔网补一补,明日我去湖里捕点鱼!”
“如今大家都不下水,都说有个更凶的水龙王……”
“死我都不怕,我还怕他们?
总是要吃饭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这次从远处来的官员不错,长得就比那姓胡的好看哩!”
“好看?人就不错?”
“老祖宗都说了貌由心生,我看那姓胡我害怕,看这姓颜的我不害怕!”
树民与其说是被说服了,不如说是妥协了。
是呀,总得活下去啊!
靠水吃饭的人,不下水肯定就要饿肚子。
“那你明日别去太远!”
“我知道哩,我又不傻!”
说着,树民婆姨满足的看着面前的簸箕:
“管事的人不错,这粮食给的干净,幺儿,把地上的瘪子扫一下,拿去喂鸡去!”
“知道了娘!”
树民倚着门框,一边用抹布擦拭着脏兮兮的身子,一边看着孩子们忙碌着。
这一幕普普通通,却在江州城一一上演。
“统计出来了没有?”
“回先生统计出来了,这一次江州城一共有六百零七人做工。
水泥窑口最多,占了一半,其余都是商家招募!”
颜白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卢照邻这孩子是真好。
办事认真,数据了熟于心。
“嗯,做的不错,一会儿你再跑一趟。
告诉商家,就说,人杀得差不多了,现在是慢慢收拢人心的时刻,不要给我惹事!”
颜白语气冰冷道:“百姓多警惕是必然,等慢慢的熟悉我们就好了。
因此,我们做生意一定要诚实。
一旦被我发现有商家故意欺负人。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也不介意把他们挂在城墙上!”
卢照邻点了点头:“学生记住了,一会儿就把各家管事召集起来开个会。
让他们继续慢慢的抚慰百姓!”
颜白见事情已经在朝着自己设想的方向前进,撂下笔长吐了一口。
看着卢照邻笑道:
“心里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卢照邻犹豫了一下,本想说没有。
但想到眼前这位是先生,咬了咬嘴唇,如实道:
“先生是不是因为我姓卢就不喜欢我?”
颜白指了指一旁的支踵笑了笑道:
“为什么这么想?”
卢照邻规规矩矩的坐好,低声道:
“跟我来的同窗,已经在开始做事了,有的是县令,有的是主簿。
还有的带着人用脚去丈量这片土地,可是我……”
卢照邻颇为不甘道:“可是学生我也不差,为什么我却哪里都去不了?
学生也想做事,学生跟孙神仙学了一身本事,也想去试一试!”
(ps:《唐本纪》,卢照邻真的是孙思邈的弟子。)
颜白笑了笑:“升之,你要记住,我并不会因为姓卢,因为你是卢家人就对你多提防。
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学生。
实不相瞒,我对你甚至比对其他人还要严厉一些,想必你也感受出来!”
颜白忽然长叹一声:
“相反,这并不是对你有成见,而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卢照邻想了想,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先生就是对他偏爱一些。
以至于书院有人说,因为他是卢家人的缘故。
而且,卢照邻也发现,先生有时候会好奇的打量着自己。
嘴里会喃喃的嘀咕道,原来你长这样啊……
骆宾王说他先前在书院的时候先生也这么打量他。
也会说奇怪的话,习惯了就好。
因为太子说颜白看他的时候也如此。
有时候还会拿棍子敲敲他的腿问有没有知觉呢?
不光看他,看所有国公都会念叨几句。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在谣传先生会相面。
因为凡是他念叨过的人或者学子,好像都很有名气。
王玄策,骆宾王,薛仁贵,就连裴行俭都被念叨过。
话说回来,卢照邻心里知道,先生绝对不会因为卢家就高看自己一眼。
在外人的眼里卢之一姓高不可攀。
但在颜家人眼里,卢家就是晚辈。
若要讲门阀,讲祖上,只要颜家愿意,颜家会比卢家的实力大一万倍。
相反的是,孔家和颜家从未去刻意的经营门族势力。
“先生,学生也想做事!”
“你现在不是在做么?”
卢照邻急忙道:“学生也想管一个地方。
想让百姓评价一下我是一个好官,还是一个狗官!”
颜白忍俊不禁道:
“江州城这地方不好么?你看不上?”
话音落下,卢照邻就呆住了。
这些日子的一切开始在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出现。
卢照邻眼眶一下就红了。
到头来,自己羡慕别人,原来自己才是最令人羡慕的那一个。
原来自己误会先生了。
卢照邻俯身在地:
“学生谢谢先生!”
颜白摆摆手笑道:“当局者迷,好好的当个长史。
我虽然给不了你官位,但让你坐这个职位锻炼锻炼还是可以的!”
“先生,为何对学生如此优待!”
颜白看着远山,喃喃道:“我老了,而你当属于盛唐人物,煌煌的盛唐气象。”
卢照邻再次俯身拜谢。
走出屋舍,回到自己的卧房,卢照邻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郎君,问了么,郡公是不是对我卢家有成见?”
卢照邻苦笑道:“族叔,误会先生了,先生其实是最疼我的。”
“县令?或是主簿?那个县?”
“江州城长史!”
“啊?”
卢照邻惭愧道:“我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就是长史做的事情。
我也是才反应过来,先生只说了一句当局者迷。”
跟着卢照邻一起而来的卢家人呆住了。
管理一城民生之事,来来回回接触的人和物。
这权力可比当个县令大多了。
大太多了。
沉默了许久,卢家老人喟然叹道:
“我们都是小人啊,如此之人,如此之心胸,怎么能不让人佩服,我这就去请罪,这次丢人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