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水深激激
作者:杏风桃鱼   鸦啼金井下疏桐最新章节     
    天龙十一年,三月初五,白日当空。
    雨水太少,风又太过灼热,京城像是一条泥地里的鱼,泥土被太阳晒得干涸,鱼嘴里吐出来的水,变成了一缕白烟。
    朱雀大道的酒楼里早早用上了冰,退朝的官员大多都在此歇息片刻,饮一盏酸梅汤,或者与同僚小酌一杯,等身上的燥气消一消,再返回家中。
    面容姣好的侍女摇着扇子,将冰鉴里的冷气送到围坐饮酒的官员之间。
    “南宫大人请。”
    “诸位同僚也都辛苦,好容易松快一天,还守着这些虚礼做什么。”
    今日在此小聚的是刑部的几个官员,推杯换盏之间,聊的都是些琐碎之事,自然就聊到了这炎热的天气上。
    “真是邪门了,上巳刚过就这么热。”年轻的官员不耐地抢过侍女手中的扇子,给自己猛扇风。
    坐在他上首的年迈侍郎笑呵呵地看着他:“年轻人就是火力旺,老夫倒觉得与往年差不多,南宫大人看呢?”说着他看向坐在主位的南宫尚书。
    南宫尚书搁下筷子,端起酒杯向这位老资历敬酒:“今年的雨水少了些,晴日多也就热了。”
    “难怪工部那边急着上折子,请求开凿水利缓解旱情。”年轻的官员急切地想在上峰面前表现自己,殷勤地执起酒壶,要为南宫尚书斟酒。
    侍郎听道他的话叹了口气:“如今才上折子,怕是晚了些吧,等户部放了银钱调了人手,恐怕麦苗都已干在地里了。”
    南宫尚书手一抬,挡住了下属的谄媚,他笑着对侍郎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您老人家不是说过散了朝就不谈国事,您怎么先破了例呢。”
    老侍郎听言哈哈大笑,又与南宫说了几句玩笑,就把话岔了出去。
    没成想,年轻的官员并没有意识到上峰的不悦,继续奉承南宫尚书道:“听闻东海郡去岁丰收,海洲在南宫芳大人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尚书大人您教子有方啊。”
    这下整个场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南宫尚书要怎么回这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
    “你倒是消息灵通。”南宫尚书看向他,温和的笑着:“既如此,万安郡那桩命案就由你下去查吧。”
    万安郡,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那儿的案子可不好管啊。
    “大人,这……卑职才疏学浅,万一把案子办砸了……”
    老侍郎咳了两声:“年轻人怎么能畏手畏脚,谁不是从愣头青一个坑一个坑踩过来的。尚书大人这是看重你,才让你去,怎么,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
    “这桩案子不好再往下拖,你尽早启程,今日就散了吧。”
    南宫尚书发了话,其他官员也就不好再留,纷纷告退,不一会儿席间就只剩下尚书与侍郎两个人。
    “老大人,晚辈敬您一杯?”南宫尚书举起杯子。
    “客气客气。”老侍郎见南宫喝了酒,缓声劝道:“看到这些年轻人,我就想起自己那时候,也是天天没个正形,只想着投机取巧偷懒耍滑。”
    “今时不同往日。”南宫尚书皱起眉头,“前些年京畿连年丰收,百姓们能安心过日子,才能让他们混日子。眼见着今年歉收,到时候民间的人命官司只会更多,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如何能安抚百姓维护法纪。”
    “到时候皇上自有定夺。”老侍郎揣着手幽幽道。
    南宫尚书被老侍郎一句话噎住,遂苦笑道:“您说的是,皇上都还没着急呢,我跟着急什么。”
    他忍不住继续对老侍郎抱怨:“我真不知道皇上到底想如何,左右如今太子还活着,也成了亲,想必不久之后就会留下子嗣。他若是担心中宫那边有动作,那就赶紧给几个年幼的皇子都封王,送去地方上就是,何必左右摇摆,搞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皇上恐怕是想等着咱们跳出来替他抗住皇后,他再出面做那个和事佬。”老侍郎用手捂了捂自己的嘴巴:“哎呀,这个出头鸟,我可不敢做。老夫可没有云浩脖子硬,做了这事,恐怕没法活着出京城。南宫大人您怎么想的?”
    “云晏都没说话呢。”南宫尚书不咸不淡地回道。
    “想不到刚正不阿的南宫尚书也会说这种话。”老侍郎难得看到他挖苦同僚,他接着道:“可是咱们齐州出来的若不拧成一股绳,会被外人找到破绽。”
    南宫尚书喝了一口酒,没有言语。
    老侍郎一怔,恍然大悟:“想不到云晦这么个闲云野鹤的人物,回了海洲还真控制住了局面。”
    “齐州太平,咱们才无后顾之忧。”
    老侍郎认同地点点头:“说起来,您那位子侄也有些真本事,前几年刚上任就处理了当地的恶霸。这些年修桥铺路整顿风气,不光是海洲,连海洲周围几个县城也都跟着太平了不少。真真是后生可畏,等过两年进了京城,您也能轻松一些。”
    南宫尚书摇摇头:“小孩子撞了大运,一上任就白捡了个功劳,才把位置坐住,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这几年就让他在海洲好好干吧,升的太快反而让他忘了天高地厚,不思进取。”
    “还是你想的长远。”
    两个人又喝了壶茶,等外面不那么炎热了,才散席。
    南宫尚书骑上马带着随从往自己的宅邸走,拐过一条巷子,瞥见酒楼的背面。
    那里停着一辆驴车,驴车上是一个庞大的木桶,酒楼的伙计正拎着残羹剩饭向里头倾倒。
    “怎么这剩饭也一日比一日少了。”
    “还有就不错了……”
    伙计们的抱怨,远远地传进南宫尚书的耳朵里。
    今年怕是难了。
    好在,齐州乱不了。
    “老爷,老爷可找着您了!”
    南宫还没跨进家门,就看到急急忙忙出来找人家丁向他跑过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南宫心中一惊,勒马停驻。
    “老爷,是宫里有事,让您赶紧去呢!”
    *
    过了晌午,宫墙的阴影就渐渐笼罩住了皇宫。
    皇宫西北角的校场变成了唯一能晒到太阳的地方。
    校场上很安静,只有虫鸣不停地回响,群鸟被虫鸣吸引纷纷落下来寻找猎物。
    殊不知它们也已经被弓箭瞄准。
    “快飞吧。”季鸣鸿轻声抱怨道。
    他正在试他新制的弓,上好弓弦,握住弓臂,季鸣鸿从箭囊里抽出一柄箭枝,搭弓瞄准。
    靶子却被一群胆大包天的麻雀占住了。
    季鸣鸿一只一只瞄过去,箭矢破空而出,扎在了箭靶后头的树上。
    谁知麻雀们只是往旁边跳了跳,更有胆子大的,停在箭枝上,嬉戏玩闹。
    “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季鸣鸿叹了口气。
    他已满十三岁,这个年纪若是在北地,已经可以提枪率军,去沙场建功立业。
    然而在京城,他却只能和这些鸟雀战个有来有回。
    不过北地有他的兄长在,一切事务都在顺利推进,这几年季望乡几乎是压着北狄的军队打。
    而且有他在京城及时传递消息,很多上辈子被隐瞒的事,也都明了了。
    这么一看,他每天无聊到与麻雀较劲,倒也值得。
    他又搭上一支箭,瞄准靶心,屏息静气,等待着时机。
    “鸣鸿!鸣鸿!”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惊走了校场上的鸟群,只见它们扑闪着翅膀争先恐后飞上树上,躲在枝丫间窥探着外头的动静。
    “鸣鸿,出大事了!”
    季鸣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箭射出去,收束身势,回过身。
    “好箭法!”赵明瑜眯着眼睛看远处的箭靶,“这都能被你射中!”
    “有事快说。”季鸣鸿拎着弓往校场边缘走。
    “对对对,天大的好消息!”赵明瑜一副兴奋到要扑到季鸣鸿身上的样子,亦步亦趋跟在季鸣鸿身边。
    “我不用去封地了!”
    “怎么,皇上贬斥你了?”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赵明瑜虽然在抱怨,可眉梢嘴角却掩饰不住他的兴奋:“西北起了民乱,这下我就不用去封地啦!”
    季鸣鸿皱起眉头。
    赵光霖的这个老三,怎么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难道是因为他本应死在天龙七年的秋狩,所以那个时候地差就已经勾走了他的二魂七魄,给他留了一魂只会吃喝?
    季鸣鸿这三年过下来,对云皇后上辈子的难处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身边的人随时随地会做出蠢事连累自己,偏偏这个人还比自己地位高杀不得。
    不仅杀不得,季鸣鸿还要随时随地给赵明瑜收拾烂摊子。
    因为在外人看来,你们是一体的。
    只是,他比云桐运气好。且不说不用绑一辈子。赵明瑜比他那个弟弟稍微强一些,离了萧贵妃去皇子的寝宫居住以后,人慢慢变得能听得进人话去了。
    “你管这叫好消息。”他将弓箭放回武器架上,顺便瞪了赵明瑜一眼。
    赵明瑜被弓箭归位的声音吓得一抖:“我这不是……”
    “不会说话别乱说。”季鸣鸿压低声音。
    赵明瑜闭上嘴巴用力点了点头。
    这些年下来,他几乎养成了一听到季鸣鸿这种冷冰冰的声音就抱着头躲打的习惯。
    虽然季鸣鸿只是在最开始那年,仗着自己年纪小,父皇不会因为他打皇子而降罪,与自己动过手。
    但架不住那一顿揍,赵明瑜挨得毫无还手之力,挨得终身难忘。
    季鸣鸿这小子打人是真疼啊。
    赵明瑜缩了一下,又连忙看看周围。“日上中天,最晒的时候,除了你哪有人来校场啊。”赵明瑜的声音点了点委屈:“你放心吧,我可谨慎了,不会让别人知道我高兴的。”
    “你是一路跑过来的?”
    听到季鸣鸿问,赵明瑜点点头:“那是当然,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你。”
    那这宫里,只要是眼睛不瞎的,就都知道了。
    季鸣鸿在接受了赵明瑜的愚蠢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件上辈子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
    “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明瑜脸上难掩欣喜之色,眉飞色舞道:“听说是雍州乌珠郡的暴民生事,宰了当地的郡守杀到了州府。”
    “高家呢?”季鸣鸿追问。
    “高家?”赵明瑜愣了,“不知道,好像没说。”
    季鸣鸿扬手将刚放下的弓握在手里。
    赵明瑜退后一步。
    “你现在赶紧去御书房。”季鸣鸿不容置疑地交代道。
    “我现在去,父皇不会把我派去雍州吧……我才十四,不能上战场吧……”
    “快去。”季鸣鸿已经不想再说话,多说一句,自己都要变蠢了。
    “你不去啊?”赵明瑜踌躇,“你去我还能安心一点。”
    季鸣鸿瞪了他一眼。
    “我明白了。”赵明瑜又慌慌张张地跑走。
    这时跟着他的宦官们才气喘吁吁跑到校场,还没等停下喘口气,就看到赵明瑜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众人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重新跟上。
    看着宦官们一个个面露菜色,季鸣鸿皱了皱眉头。
    连皇子身边的宦官们都吃不饱饭了,那这宫中更低等的宫女宦官只会更凄凉。
    季鸣鸿等赵明瑜走远,换了一条路离开校场直接出了宫。
    宫门的侍卫认识他又收过他的好处,笑着就将他让了出去。
    “小的看骑传直接进了宫,怕是要出大事啊,季公子现在出宫一会儿还回来吗?”侍卫自认与季鸣鸿很熟了,热络道。
    “怕是要回来呢。”季鸣鸿只是笑笑。
    他骑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宫墙,突然意识到,云桐做皇后的时候,哪怕是遇到河口决堤冯楚犯境的灾年,宫里一切也都是井然有序的。
    再看现在,宫中动荡不安,偏偏几个主事的都不打算管。
    萧贵妃认准了只要她不闹出后宫、不闹出人命,赵光霖都会给她撑腰,开始肆无忌惮地给王青仪找不痛快。
    而理应统御宫廷的王皇后,则不再过问永安宫之外的事情。
    王青仪甚至顾不上收拾萧琴儿,她忙得很,除了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花精力教养江韫。
    她还筹谋着要把王家的女儿嫁去齐州,拉拢文官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