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事，云机在码头上做的不错，在调停矛盾上很有一手。
    有他在，工匠之间起争执的事少了很多，工程就更加顺利。
    云桐迎来一个无所事事的六月，这个时候，卢郡守的女儿卢扬终于来了。
    “我娘舍不得我，又多留我住了一个月。”卢扬见到云桐，也懒得客套，总归两个人这一年多书信来往，也不是陌生人了。
    她的人也跟她写信的风格一样，简单明快。她比云桐大四岁，个子已经很高了，发髻上装饰着两把红玉簪子，衣服则是一身白底红纹的窄袖胡服，她拉着云桐的手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抱怨：“我跟我娘说，云家的屋子多，她若是舍不得我跟我着我一起来就是了，谁知道被她骂了一顿。”
    卢扬带着云桐走在云府的后院里，她的方向感很好，云桐只是在书信里告诉过她住处的位置，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驾轻就熟地往她的院子去。
    “你给我选的院子真好，我还担心你要和我瞎客气，给我安排个热闹的地方。”
    “你说了三遍要个僻静的院子，就连我院子里的鸟雀都记住了。”
    云桐比卢扬的个子矮，要跟上她只能加快步子，好在云桐这两年走路走得多，身体也好了，就算走得快，说话的声音也依旧很平稳。
    “那是后院的腰门也近，离你的院子也近。”
    云桐又给卢扬指了指自己的院子：“这里是我的院子，其他地方，等你安顿好了我再带你认。”
    “我娘还准备了些土仪，想请老太君尝个鲜。一会儿我亲自给老太君送去。”
    “这倒不用急，我先去问问老太君午觉醒了没有。”云桐支了一个小丫头去跑腿。
    卢扬点了点头。云府的情况云桐大致与她说过，卢郡守也叮嘱过他，文老太君的身体时好时坏，若是让她不必请安也不用多想。
    还有云桐的母亲文夫人，卢扬母亲告诫过她，这位文老板并没有一心扑在后宅里相夫教子，她在外头有自己的一番作为，商路更是遍布五湖四海。若是她到了云家，云家人没有主动提要见一面的事，那就不用主动提。
    “客随主便，你去了云府，可就不能像在家里一样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了。”
    卢扬觉得母亲的担心有点多余了，因为她与云桐已经说好了，她与云桐用一张课表，每日过午才去书院读书，上午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云府的侍女各个手脚麻利，做事也仔细，堆在院子里的行李，没一会儿就都归置好了。
    “书房的东西都不用动，我自己收拾。”卢扬叮嘱自己的侍女别开书箱，又差使她们去取自己的茶具，又问云桐：“你若是没有别的事，留下喝碗茶，好不好。”
    “可以啊，你正好尝尝海洲的水你喝不喝得惯。”
    卢扬招待云桐在院子里坐下，两个人终于见了面，她总想与云桐说些什么，于是她又问：“我还带了些自己酿的果酒，你家允许你喝酒吗？”
    云桐点点头：“喝一点倒无妨。”
    云桐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卢扬逗笑了：“看你的信总是忘了你还不到十岁，如今见了面才知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
    她说着伸手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下高度，“我以为你有这么高。”
    云桐一怔，卢扬比出来的身高，正好是上辈子她成年以后的个子。
    总不能她这辈子也只能长到这么高了吧。
    这是云桐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则是，卢扬该不会真能通神晓预吧？
    虽然心中万千波澜，云桐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回嘴道：“你也没比我大几岁，不也一样能掐会算，比那些在国子监里了好多年书的学生都厉害。可见这见识跟年龄没什么关系。”
    “这倒是。”卢扬丝毫没有谦虚，“跟我比起来，他们的书的确算是白读了。”
    这时，侍女端上来一个青瓷茶罐。
    卢扬接过来，打开盖子递给云桐看：“你闻闻喜不喜欢这个味道，这是我自己熏得花茶。”
    “好香。”
    卢扬得意地把茶罐递给侍女：“就喝这个了。”
    云桐好奇地问：“我以为你天天忙着算星星，没时间搞这些。”
    “还不是因为我娘，她说其他姑娘又不懂天象，我总要有点能和她们聊起来的爱好。”卢扬看着云桐又笑了：“谁知道能碰上你呀，你虽然也不懂这些，但你愿意问，也不会不懂装懂，你人真好。”
    虽然问了，但是我记不住。
    云桐面上笑着，让人去取点茶点来。
    两个人在院子里赏景喝茶，卢扬的话就没停过，从她对院子的布置，到卢郡守要求她学的东西，天南地北聊到哪儿算哪儿。
    两个人喝完一壶茶，卢扬满意地指着院子外头小花园里那座可以登上去的假山，道：“你和我说的时候，我可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合我心意。”
    “你喜欢就好，毕竟你还要在这里住几年。不过，夜里有巡逻的婆子来回走动，你可别嫌她们吵到你。”
    “我先适应一下，若是不行，我再与你说。”卢扬没有与云桐客气。
    “也好。”云桐又指着院子里正在调度侍女的管事婆子对卢扬道：“你若是有什么要添要减的，只管跟她说。”
    “她怎么称呼？”
    云桐将管事婆子叫来，与卢扬见了礼。
    卢扬遂又看向门外：“那她们该怎么称呼。”
    云桐顺着卢扬的目光看出去，院子外头云青玲正带着双胞胎，探头探脑地朝里看。
    看到她们，云桐心里就有了底，今天老太君能见人。
    “她们都是我妹妹，”云桐朝她们招招手，几个小姑娘像一群小兔子，蹦蹦跳跳来到云桐身边，“我有四个妹妹，这是青玲，这两个是梦瑚和梦情，她俩的姐姐是梦阑。”
    “我俩还有个弟弟，他叫云桢。”梦瑚补充道。
    卢扬羡慕地看着云桐：“这么说，你是老大？真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在京城还有一个堂兄呢。”梦瑚说，“他比桐姐姐还要年长呢，他跟桐姐姐关系可好了，经常给她来信。”
    “那你还是比好我，你只有一个管天管地的大哥，我却有三个。”卢扬抱怨道：“听到我要来海洲，他们还以为父亲要把我嫁过来呢。也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跟父亲吵了一架。”
    云桐抿嘴笑笑不说话，卢扬的兄长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总归云府还有一个云玄未曾婚娶。
    世家联姻的选择本就不多，以前，有不少世家子弟为了娶到家势匹敌的女子，都要等到三四十岁，才能娶到岁数足以做自己女儿的妻子。虽说这五十年，这种情况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不少人家秉持着这种传统。
    若是卢郡守为了巩固与云家的关系，要把女儿嫁给云玄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云桐注意到双胞胎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立刻明白这姐妹俩是对这话溜了心。
    她这个四叔天天嚷嚷着要找个贵女成亲，再借岳父的势去京城做官，嚷地尽人皆知，嚷得诚心实意。
    梦瑚与梦情天天听着，不进心里去才怪。
    “卢姐姐想嫁进云家吗？”云桐思索了一下，还是替双胞胎问了一句。
    有的心思藏着藏着就坏了，不如赶紧说开。
    “小丫头整日想着什么呢。”卢扬嗔怪地看了一眼云桐，“我家里正在给我相看南宫家的人，我记得这事我在信上与你说过来着。”
    “一时忘了嘛。”云桐笑着用余光留意了一下双胞胎，那两个孩子听到卢扬这么说俱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双胞胎中的梦情张嘴说了她进来院子里的第一句话：“如今海洲的县令就是出身南宫家，卢姐姐知晓吗？”
    “这我倒没留意。”卢扬看着云桐：“真是南宫家的人？”
    云桐点点头。
    卢扬眼珠子一转，没有说话。
    云桐知道，她不方便说，保准是想着找机会偷偷去见见。
    文老太君院里的侍女派人来请卢扬前去相见。
    路上，卢扬被文老太君的侍女请在前头。
    云桐稍微落后一点，偷偷问妹妹：“怎么不见梦阑来？”
    “阑姐姐回去念书了。”云青玲小声回答姐姐：“她说功课上有些事不明白。”
    云桐点点头，又忍不住想，梦阑幸好不像她那位不知上进的父亲，云玄该跟女儿好好学学。
    *
    云玄挠了挠头，又意识到这动作实在称不上文雅，心虚地四下看看，见自己的小厮欲言又止，立刻活动了一下胳膊，抱怨道：“今天的太阳晒得很啊，晒得头皮跟针扎一样不舒服。走了走了，赶紧回去了。”
    “爷，您来后院是要给姑娘们送玩意儿的。”小厮提醒道。
    “哦对对，我都说了太晒了，都晒忘了。”云玄自说自话往女儿们的住处走。
    他本以为，女儿们这个时候都在老太君屋里，谁想到一进院子，侍女就说梦阑在书房。
    好久没见女儿，他也有点想念。
    “乖女儿看看谁来了？”云玄先把脑袋探进去，一脸傻笑看着自家的老大。
    哪知，云梦阑并没有第一时间迎上来，依旧站在书案前写字，头也不抬地对父亲说：“您先进来坐吧，我这篇就要写完了。”
    “写啥呢，爹爹看看。”云玄好奇地绕到书案后头。
    梦阑写得是一篇关于后宫问政的小议，云玄大致扫了一眼，梦阑的观点大概是既然区分了前朝后宫，那么不管是皇上皇后还是太后都应该严格遵守规矩，承担自己的职责，不要过问自己职责之外的事。
    “写得真好。”云玄由衷地夸赞道，他跟自家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才刚学会在云晏面前帮溜出去玩得云朔云晦撒谎打掩护。
    这一晃眼儿，过去快二十年了，曾经一起扒开树皮捉天牛的小子们，各自成家，孩子都长到了能识字明事理的年纪。
    还有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云玄想起自己的二哥，就不由自主地想远了。小时候，比起总是编故事吓唬他的云晦、总是板着脸的云晏，云玄还是更喜欢会把他背起来的云朔。
    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早死了。
    云梦阑可不管自己的爹爹是不是陷入了无尽的感怀，她好好做着功课，突然被人打扰，已经够心烦的了，偏偏惹人烦的浑然不觉，还站在她身后不肯走。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发脾气不是淑女所为，想想云桐，她就从来不发脾气。
    云梦阑把手中的笔搁下，也不理会云玄，自顾自走到书斋里的小榻坐下。
    云玄自然跟着女儿过去。
    梦阑抬起头问他：“我写的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说的有理有据，很让人信服。”
    “那比桐姐姐好吗？”梦阑又问。
    云玄也不说他又没看过云桐的功课，只得道：“在爹爹心里我们家大姐儿就是最好的。”
    梦阑听完“哇”得一声哭了：“可是为什么桐姐姐可以替老太君出去做事，我就不可以。我也是云家的姑娘，我和她差不多大，为什么我就是追不上她呢。”
    “这……”云玄连忙给女儿找帕子擦眼泪，心里直嘀咕，问题可能是出在当爹的身上吧，云晦那小子从小就比他聪明，桐姐儿是他亲女儿又从小被他手把手教导，肯定比一般孩子都厉害啊。
    云梦阑这口气一倾泻出来就止不住了，索性放声大哭起。
    “我不喜欢桐姐姐，她怎么什么都比我强……我也想帮家里做事，可是我天天学都比不上她……”
    云玄等女儿哭得差不多了，轻轻给她擦了擦眼泪，安慰道：“你看到桐姐儿好，就要效仿她把她当做目标追赶，不就已经做到圣人说的见贤思齐了吗？”
    “可是我不像桐姐姐那么聪明……”
    你能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比你爹强了。
    云玄把女儿抱起来一边哄，脑子里一边想。
    他记得自己和梦阑这么大的时候，被亲爹指着鼻子骂不如云晦，他都还傻乐，第二天把这话当成对云晦的赞扬，说给带他小池塘摸鱼的云晦和云朔听。
    云晦好像扭头就走了，还是云朔把他拉到一边安慰。
    云玄还记得那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