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磊收着刀,表情因为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已经木然了,他仿佛察觉不到流了多少血一般,只是在相执包扎时,眉头皱了一下。
“好了。”相执抬头看了丛磊一眼,又低下头收拾自己的东西。
“皮外伤,无碍的,我每日帮您换药,很快便会恢复的。”
丛磊动了动胳膊,显然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想去看看赵小蝶——之前她误会他把她当累赘,这事儿还没说清,她会不会还这么想的?
这一找,丛磊霍地站起,因为赵小蝶根本没影了!
于是刚刚因为包扎而皱起的眉,眼下又攒在一起了。
卓尤不知去向,那些小喽啰也还未走远,万一她撞上,该如何是好?
“我去找人,你们歇一下,我们稍后便离开这儿。”丛磊压着嗓子道,起身就要走。
沈趁忙出声制止:“丛叔,你找谁去?大家不都在吗?”
丛磊又看了一圈,唇边的肌肉微动,然后仿佛是从嘴里漏出来的几个字似的。
“你小蝶姐。”
这四个字说完,好像又觉得脸上发烧,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几个人的视线,尤其是沈趁揶揄的表情,他更不想在这儿待了。
“丛叔,小蝶姐去给你找水喝了,咱们带的水没多少了,她刚才说去找点水来给你喝,应该马上就……”
谢灼无奈地答应一声,看到端着一瓢水走来的赵小蝶。
“呶,这不回来了吗,着急什么。”
丛磊赶忙往他努嘴的方向看,果见赵小蝶正端着一瓢水,两人对视的一瞬间,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别处看。
她几步走到丛磊面前,把手里的瓢递给他。
“将军喝点水吧。”
丛磊坐得更僵硬了,干巴巴地抬起手,拿过那只瓢,干巴巴地道了谢。
然后连洒带喝地一饮而尽,险些呛了。
赵小蝶看他这样,没来由的就想笑,抬起一只手掩唇轻笑,一双好看的眼睛弯了又弯。丛磊只瞄了一眼,便忘了咽,这下真的呛住了,一顿剧烈咳嗽。
谢灼实在看不懂,戳戳沈趁:“丛叔是不是受伤真的挺重啊?怎么喝水都不会了,我要不然去帮帮他吧。”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被沈趁一把拉住,拽回了原位。
“你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跟你讲也讲不通,老实一点坐着,现在过去的话,小心丛叔心里记你一笔哦。”
谢灼愣住,不明白好心为什么会被记一笔,不过沈趁向来比他精明,故此他倒真是安安静静地缩脖坐好。
那边的丛磊简直窘迫到了极点,他瞧着众人也算是休息好了,赶紧起身,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招呼着“此地不宜久留,迅速出发吧”之类的话。
于是几人便又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
外头的人只有沈趁和谢灼偶尔会搭几句话,他俩也不说话的时候安静极了 ,不同于一帘之隔的马车里。
赵小蝶坚信自己没看错,再加上刚刚和许适意的默契配合,心里便觉得距离拉近了不少。
“许小姐,路还远着,过几日才进京,我们不妨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赵小蝶笑道。
许适意沉默一瞬,点点头,“姐姐叫我名字便好,不必如此客气。”
“好,我闻许老爷叫意儿,我可否也如此唤你?”
“自然,姐姐要说些什么话?”
赵小蝶张口想问,上午的心仪之人,是否有了答案,可是又觉得太唐突也不好,便改口道。
“说些早年在宫里的事吧,不知意儿可愿意听?”
许适意对这个区域还真是不了解,听她说,心里难免起了兴致,也抬起头来,点头道:“姐姐说便说,我听着。”
上钩。
赵小蝶唇边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微微凑近了道:
“深宫里啊,就是高高的宫墙,把人如同鸟雀一般圈起来,虽有富贵,可也有数不清的险恶……”
如此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时辰“贵妃皇后二三事”之后,赵小蝶话锋突转。
“她二人可是为了得皇上欢心使尽了手段那,你猜之后谁胜了?”
许适意也被吊的满是好奇,顺着她的话猜:“莫不是皇后胜了?”
赵小蝶笑着摇头。
许适意又恍然:“贵妃胜也是情理之中。”
赵小蝶依旧摇头,见许适意满脸茫然,这才带着自己的目的开口。
“她二人日久生情,做了一对有情人,离了皇宫出去享乐了。”
许适意被这一句话雷在原地,她听得懂这些字眼都是自己明白的,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如此晦涩难懂???
赵小蝶也不收敛:“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皇帝不敌皇后背后的家族支持,忍气吞声,又动不了将军之后的贵妃,只得放她们二人离开。”
许适意张了张口,把惊讶尽数收住,思索良久,只吐出一句最波澜不惊的话。
“女子之间,竟也有这样深重的情意。”
赵小蝶惊讶于她的沉着更是欣赏,不禁点拨了一句。
“是啊,男子多是些贪慕权色,无能无耻之辈,女子之间若是觅得良人,岂不也是自己这一生的幸事?”
许适意还从未听过这样有悖伦常的话,她觉得赵小蝶说得不对,和她读过的书完全不同,却又潜意识里觉得也没什么可挑错的地方。
于是她问:“姐姐此言,该如何理解?”
赵小蝶耐心道:“我们女人家,嫁出去便就是人家的人,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管他别人说的什么脏口烂言,自己的日子舒坦才是真的。纵使是父母,也有要离世的时候,哪能掌管你这一辈子的幸福啊。”
她靠得近,一字一句又是惯有的清晰圆润,由不得许适意把哪一个字眼模糊了去。
她只觉得,本来心头笼着一层厚重的油布,赵小蝶这话落进耳朵里,好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清凉的风灌进来,顿时心旷神怡。
“姐姐说的,意儿明白了。”她朝赵小蝶点点头。
赵小蝶笑道:“你既明白了,我便问你一句多嘴的话。”
刚被人家拨云见月地点拨了,这会儿问什么不都应该老老实实回答?
老实如许适意,“姐姐问吧。”
“浸影如何?”
许适意本来做好的心理准备,因为这四个字,顿时攥紧了手里的布料,心里翻腾的浪花拍荡许久,浅浅吐出两字。
“甚好。”
赵小蝶笑得更开心了,仿佛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便都乐意做红娘牵线搭桥一般,乐于把身处迷雾难以看清的有情人带到清清朗朗的太阳底下来。
只是许适意聪慧过于寻常人,她察觉到不对,先发制人。
“姐姐问了这么多,可也有心仪之人?”
赵小蝶的下一句话被堵住,下意识去想这个问题时,总有个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在眼前看不真切。
“当是有吧,只是不知是何人。”她思量许久后如此道。
许适意惊讶于她的坦诚,“不知是何人?”
赵小蝶“嗯”了一声,“只是有那么个人影儿,不清楚,看不清自己心里住的是什么人。”
许适意没说话,想着她和丛磊,似乎也是一对合适的。只不过身为小辈,万不可说这种话出来。
岂料赵小蝶反而主动道:“一个人还是太没意思了,若是等我看清楚这个人影是谁,只要他是没成亲的,我都和他讲个明白。”
她看了一眼许适意专注的视线,无奈一笑。
这小丫头,明明有话要说,却还憋着,也是个闷罐子。
赵小蝶舒了口气道:“我们人微言轻,本来能掌控的事就少之又少,若是有心仪之人还畏畏缩缩不敢把握,那岂不是枉为一回人?”
她偏过头看许适意:“意儿觉得呢?”
许适意像是被这话说通了,她看着赵小蝶许久,唇边浅笑。
“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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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又走了半个月,总算到了京城的地界。
正是清晨,城门大开,轮值的士兵带着倦色离开城头,等在外头的百姓们也纷纷朝那边移动。
丛磊骑在马上,皱着眉回头去看沈趁,却见沈趁似乎并无异色。
清俊的脸庞无甚表情,一手若有若无地牵着缰绳,看上去分外漫不经心。
谢灼也看看她,曲起手臂碰她一下道:“心里不舒坦就跟哥哥说,别憋着。”
他话音未落,同样听到这句话的相执便眯着眼睛看过来,唇边一直挂着的笑都淡了许多。
“重言公子慎言。”相执道。
谢灼本就看这个文弱的男人不顺眼。
再加上他老看沈趁,以及之前身为男子却不敢作为,硬让许大小姐一个姑娘家出头,他就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好感。
比如现在,他和沈趁自幼的交情,这人在这儿插什么嘴?
谢灼也没好脾气:“关你什么事儿?”
相执眉头一挑,“你与沈姑娘可是亲生兄妹?”
谢灼眉头拧得死紧,“我们不是亲生……”
“胜似亲生”四个字还没说出来,相执便冷笑道:
“这方不是骨鹰岭,称呼什么,理当正经些,如此随意可不行。”
那傲然的样子,倒真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度。
只可惜,上位者可不是他。
谢灼被他这幅样子气得不轻,想再理论几句被沈趁拦下。
沈趁轻夹马肚,看了一眼相执,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幼时的玩伴如今如此幼稚。
明明他们三个小时候一起玩的时候,他是最老实稳重的。
昨夜她实在觉得这人眼熟,就去找丛磊问,架不住她多说几句,丛磊就没辙了,告诉她这人就是九皇子相执。
起初沈趁还有一股重逢故友的惊喜之感,可是一想到他也心安理得站在许适意身后,顿时就觉得惊喜全无。
再加上现在他无缘无故对谢灼恶语相向,纵使是九皇子,也不该如此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