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玉年少成名,一身才学无双,先帝曾评是冠绝千古,加之门第显赫,故待人接物多有傲然。
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便是在朝堂上弄权,同萧翎打交道时也从未落下风,后来自请外调京口,更是怀着重回机要的雄心,彼时谢家在北府的将领出身低微,他颇为看不上眼,态度多冷淡。
林叔扬却似榆木疙瘩,全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便罢,还几次三番嘘寒问暖,年轻时的谢怀玉恃才傲物,从未被打动,他冷漠地看着那个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将领笨拙地给他斟茶。
那个男人不擅言辞,每次谢怀玉总是重重地把滚烫的茶水泼在他脸上,然后笑着讽刺道:“林将军带兵打仗就带兵打仗,大老粗做不来焚香品茗,何苦为难自己?”
林叔扬每一次都有进步,可见是下过功夫的,但谢怀玉总是对此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打击的话,那个在他面前略显局促的男人总是尴尬又失落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会笨拙地说:“我再改改。”
谢怀玉对此地回应是一声冷冷地嗤笑,在他眼中,林叔扬与那些想要攀附谢氏门楣,谄媚讨好的人并无区别,甚至于,这个粗鲁的将军还不如那些人聪明。
谢怀玉每一次回忆起当年,都会痛苦地想,那时他可真狠心啊。
后来北府军第一次在丹阳战败,林叔扬原本走了的,又拖着一身伤赶回夜夜笙歌的宴席上把他救了回去,背上挨了巫咸人好几刀,道道都深可见骨。
那时谢怀玉不会骑马,林叔扬不放心他,又拖着一身伤骑马带着他接连赶了几天路逃回京城。
林叔扬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路上几次意识模糊,他拔出匕首一刀扎进大腿强迫自己清醒,他知道自己如果晕倒了,谢怀玉会被失去控制的马生生甩下来摔死的。
一路上水米未进,等到京城的时候,马跑死了,林叔扬直接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腰,谢怀玉回来就病倒,所以他很久以后才知道,当时军医解开林叔扬的裤子,一条大腿几乎扎烂了。
伤得那么重的人,昏迷了好几天才醒,差点丢掉一条命,却在醒来后立刻朝谢家递拜帖,请求看望谢怀玉。
后来朝廷对京口失守的事兴师问罪,林叔扬挨了板子,伤了一身筋骨,又拖着一身伤去了战场,离开时正是秋夜,孤冷的月光洒了他满身,他一身枷锁地站在台阶下,满眼希冀地看着送行的谢怀玉。
“公子可是来送我的?”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笨拙又小心。
那时的谢怀玉已然不似先前对林叔扬那般冷硬,可终究还是心有芥蒂,因而沉默着没有说话,有人替他回答了:“卑微罪奴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么?公子送的是定安王殿下。”
那个男人显而易见地失落下来,谢怀玉莫名有些难受,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本就是来送楚昭离的。
林叔扬这一去就音信全无,北府军尽数死在了京口,京中却起流言,是主将临阵脱逃,才导致北府军战败,京口失陷。可无论怎么说,南朝国破已成既定。
巫咸人攻破了城池,肆意烧杀抢掠,尤其注重抓捕谢氏及皇室宗族。
谢怀玉半生荣光,到了这关头也维持不住往昔风度,他手无缚鸡之力,面对破城而来的巫咸人毫无还手之力,素来接受的教育又不容许他做出叛国而逃之事。
乐不思蜀的贵族公子还在纵情声色,觉得百年王朝,千年世家,南朝灭国与他们家族无关,不逃也不抵抗,对谢氏的灾祸冷眼旁观。
巫咸人的确也没有动世家门阀,破城后一番厮杀抢掠,带着抓到的谢氏诸人在金銮殿上架起了鼎,萧翎志得意满地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随便一瞥却是皱起了眉头:“怎么不见谢怀玉?”
逃走和没逃走的谢氏诸人尽数被抓,却唯独少了一个谢怀玉,于是偃旗息鼓的巫咸人又手持武器在街上重新搜查起来,每一家每一户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谢怀玉安静地待在已经被打砸过一通的谢氏府邸,等待着巫咸人找上门来,城破得突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给自己准备好了一杯穿肠的毒酒。
但破开谢府大门的不是巫咸人,而是林叔扬,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清理干净自己身上的血污,好不容易赶回京都,却听闻临安城已破,他忽然很是慌乱,江山更迭,萧翎赢了,倾覆的便是谢家。
他怕谢怀玉已然叫志得意满的萧翎下了狱,林叔扬想救人,可他无兵无卒,百般焦急之际,他想起了楚昭离留在京城往西南要道看顾后方的守备军。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楚昭离留下的主将的,他从守备军那里借到了一百五十名兵卒,没有任何计谋可言,是趁着巫咸人忙着庆功,无人看守城门,悄悄进去的。
彼时街道上已是尸横遍野,楚昭离出征在外赶不回来,谁也不会觉得,南朝在这个时候还有余力反扑。
林叔扬是在一片狼藉的谢府里找到谢怀玉的,他记忆中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衣衫单薄地跪倒在庭院里,叫血染红了衣摆,一杯毒酒穿肠,早没了声息。
“怀玉?”林叔扬忽然害怕了,他连滚带爬地爬过去,躺在那里的人身体尚且温热,他却探不到一点鼻息——谢怀玉死了,是饮毒酒自杀的。
林叔扬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他抱着谢怀玉的尸身,痛苦得无以复加。
谢家,也只死了谢怀玉。林叔扬不明白他为何要自杀,他理解不了所谓的风骨尊严难道真的比活着重要?直到他听说,萧翎在金銮殿上,当着一众世家、群臣以及修者的面,烹杀了谢氏全族。
比起被剥掉衣裳,被当作牲畜煮熟,谢怀玉的死法,的确是体面些了。
林叔扬带着谢怀玉的尸身,他想悄悄地走,不想还未等从谢府离开,巫咸人就查到了,他不得已又杀了几个人,打算凭借从楚昭离那里借来的一百五十名步卒闯出城去。
只要进了西南就是楚昭离的地盘,总归会比临安城安全得多,然而在城门口他被一个奇怪的男人拦下了,身着斗篷,眼眸猩红如血,这样的人他见过,是从荒芜之地的来的妖鬼。
林叔扬不知道,那人就是逼得他和谢怀玉走投无路的萧翎。
萧翎瞧着林叔扬怀里的死尸,愉悦地弯起了眼睛,他指了指谢怀玉,笑问:“你想救他吗?”
那时的林叔扬犹如失去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哪怕萧翎不像好人,他也愿意为了谢怀玉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所以他想也不想地就承认了:“想,只要能救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好说。”萧翎是个干脆果断的家伙,他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支墨笔和一柄卷轴,似乎在上头写下了谢怀玉的名字,然后将卷轴展开给林叔扬看,一边轻笑着交代,
“你和他,只能活下来一个,而死掉的,只能是谢怀玉,可明白?”
林叔扬从来不聪明,但这一次他意外地听懂了萧翎拐弯抹角的话。
这时候,流逝的时光忽然回退,林叔扬忽然又回到了同楚昭离的副官磨着嘴皮子借兵的时候,想起一片狼藉的庭院,庭院里刚刚死去的人,林叔扬放弃了同副官借兵的打算。
他转身就跑了,抢了楚昭离军中的一匹快马,丝毫不敢停歇地朝远处斜阳落尽的临安城奔去,他和谢怀玉,只差这么短短一瞬,却是两段相隔的生死。
没了那些多余浪费的时间,这一次他到谢府见到了那个尚且活着的青年,瞧见他,谢怀玉满脸意外:“叔扬?你还活着?”
林叔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谢怀玉揽进了怀里,但他还记得萧翎的话,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他很快松开谢怀玉,抓住对方的肩膀,他近乎央求地说:“怀玉,活下去。”
“巫咸人要把我们烹杀于鼎中,并非我不想活,而是我没有活路了。”谢怀玉从入城来的巫咸人口中提前探听到了谢氏的结局,自戕,是他留给自己的体面。
萧翎处置谢氏的手段,便是他最初收买巫咸人的筹码,不死血脉,多诱人的条件,哪怕谢氏从未因此得长生。
“叔扬,你回来做什么呢?谢氏必然覆灭,从此朝堂与你再无瓜葛,你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你不该回来找我。”谢怀玉轻轻地摸着林叔扬泪流满面的脸,第一次对他说话这样温柔,“叔扬,你走吧。”
谢怀玉说完,伸手要去端他给自己备下的毒酒。
“我不走,该走的是你。”林叔扬笑道,眼泪却从眼眶里流了下来,他伸手拔下谢怀玉头上的发簪,“记好了,现在我是谢怀玉,你是林曦扬,用我的名字好好活下去。”
这是萧翎的条件,谢怀玉必死,可是死的人,并不一定是要真正的谢怀玉,至于名字,谢怀玉其实叫什么都可以,只是林曦扬,他还是想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
谢怀玉给自己准备的那杯酒到底不曾用上,他觉得林叔扬一定是疯了,可是搜查的巫咸人进来的时候却完全忽视了他,只瞧得见一身戎装站在那里的林叔扬,他们叫他:“谢怀玉。”
然后林叔扬也死了,和史书记载的一样,力竭而死,死时手里长剑入地,一身血液流干,手心里死死抓着不肯松开的簪子也在死后从手心滑落,摔得粉碎。
临阵脱逃的,从来不是北府军的将领,而是那个为人称道的谢怀玉,谢氏全族覆灭时全无尊严可言,最后还是出身寒微、不识礼数的林叔扬成全了谢氏最后的光辉。
史书上从来只记得光风霁月的谢怀玉,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忠肝义胆的林曦扬。
幻境到这里就渐渐淡去,深陷局中的谢怀玉怔怔地瞧着那张故去的容颜消散,忽然捂住胸口一个鲜血吐了出来,早早被驱逐出幻境看戏的路舟雪忧心地想扶他起来,却看见了他泪流满面的脸。
“所以,你不是林曦扬,你是谢怀玉?”萧风灼入戏深,但他出戏也快,倒是没受到任何反噬。
谢怀玉没说话,显然心情很不好,路舟雪转头细微地朝萧风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了,萧风灼撇撇嘴,委屈巴巴地往路舟雪身上一趴,娇声娇气道:“棉棉,我也难过的呀。”
“你难过个什么?”路舟雪转头稀奇地瞧着萧风灼,这家伙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可不像是难过的样子,但是路舟雪本来就惯着他,便也顺着萧风灼的话接道,“阿灼要我怎么做能高兴呢?”
萧风灼被反撩了,他愣了一瞬,而后情不自禁地在路舟雪肩膀上蹭了蹭,高兴得耳朵和尾巴都冒出来了,他轻轻地往路舟雪耳朵上吹了口气,轻声道:“耳朵痒,棉棉帮我挠一挠。”
路舟雪对萧风灼的猫耳朵觊觎已久,现在他主动让摸,路舟雪自然很高兴地伸手过去,一把揪住那对耳朵,这对耳朵和他的主人一样不安分,被路舟雪抓在手里还动来动去的,活泼极了。
路舟雪手指挠了挠萧风灼的耳根,轻柔地问道:“你怎么动来动去的?”
换来萧风灼眼含湿意的一瞥,语气颇有些委屈:“耳朵痒呐棉棉。”
被他俩遗忘了的谢怀玉默默擦掉唇边的血,他的情绪已然平复,面上已然看不出失态,他提醒道:“幻境结束了,可如今我们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
“还能是什么地方,不死国地下王陵。”萧风灼很是淡定地说道,不等谢怀玉问他为什么,他起了一个行火令,明亮的火光流窜一瞬,紧接着昏暗的地宫都亮了起来,让人得以看清楚全貌。
三人正对着的就是城门,即便是在地下都高约八丈,城门后头便是层层叠叠分布的建筑,的确是个规模宏大的地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