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冠卿三人一齐回头,流华香的身体已趴倒。三人大骇,抢过来俯腰扶起一看,口鼻流血,嘴唇发紫。百部失声一叫道:“师父服毒了!”探口鼻,扪胸口,一点气息也没有。掰开流华香手指一看,尚有残余毒药留在手心。
百部哇的大哭,也要自尽。颜冠卿忙阻止她道:“噤声,清兵就在外面。令师的病已无救,这是她勇敢处。你肩负藏书重任,可别犯糊涂,辜负了你师父。”
百部抽泣着,勉强抑住哭声。若霓叹了一声,心中对流华香暗自佩服。百部在洞里掘了个土坑,把师父草草掩埋上,背起包袱,不禁又滴下了伤心痛泪。于是颜冠卿和若霓掩护着百部,没入野谷晨曦,一路逃了下去。
这一番辛苦,只救出百部。颜冠卿打算将她送到福建武夷山,投奔灵卉宫医圣渐融仙姑。若霓和颜冠卿一起救人、夺路、越山,看见颜冠卿发出蓝色火焰,恍然大悟,那晚雪中人冲自己发暗器,是颜冠卿出手相救。她不胜感激,但颜冠卿的一腔柔情,反而使她懔然起了戒心。
等出了百草岭,若霓便与颜冠卿告辞。不说颜冠卿心中怅惘,连百部也依依不舍。若霓回到家,遭钱晓风好一顿数落,若霓只得向师叔赔笑。
这时沈宓和重光也已回来,李凌霜果然小产了,而且下红不止。沈宓尽心照顾她服药调养,并暗嘱重光好好安慰她。李凌霜面目黄瘦,一声不响。她养病的地方距桃源里不过一二十里,三点会的人也知他们在那儿,但慑于沈宓的威名,竟不敢前去讨伐。
李凌霜这次不但身体受损,且心力更亏,她把重光简直怨恨入骨髓,筹划计算,调养不足一个月,她竟想偷偷溜走。沈宓岂能放她如此离开,好言劝她跟自己回家,无奈李凌霜坚不肯去遥迢湖,沈宓只得把她送走。母子俩都明白,这是种下仇人了。
待允哲回到家,钱晓风将肇怀元和肇忠宁的事,告之师兄,只觉惭愧无地。允哲好生惊诧,想不到凛冽掌的人竟下这般苦心,卧底七年,方才发动复仇。他安慰一番钱晓风,又与妻子及钱晓风商议,肇忠宁在这儿呆了七年,知根知底,这事宜快不宜迟,须尽快找到雪中人和肇怀元,做个了结。又教钱晓风知会各地的仙宗门弟子,务必加以警惕,尤其留神肇忠宁的下落。钱晓风这才辞别回去。
沈宓不敢将李凌霜小产的事告诉丈夫,倒是若霓把流华香的案子,滔滔给爹爹讲了。允哲细问他们救人经过,得知颜冠卿的身世,不禁动容,对若霓道:“三点会的头目,多是前明皇室后裔,只这身份,便够磔刑了。你不要和他们来往。”
若霓忙道:“我知道。只是颜公子屡次相助,我不得不还他一个人情。”
允哲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出头还什么人情,这事你该交给我或你哥来办。”他又摇摇头道:“不过中补案,确实令人惋惜。朱方旦立说新异,信徒众多,被翰林院编修王鸿绪参奏,一帮大学士包括明珠,认定他罔上、逆圣、惑民。九卿议奏朱方旦应立斩,皇上准奏,朱方旦和其弟子们就此送命,所有着作也全部被烧。顺承郡王勒尔锦力加营救,不但无效,自己还招致革职。这案子可说是一点都沾惹不起,你这孩子近来太野了,江湖凶险,你以后不许再出去胡闹。”
若霓不敢吭声,心里却想:“好在百部逃出来了,姓朱的总算有本着作留传下来。”
转眼到了腊月,新年将近。小魔笛陈辰晶带着年礼,到遥迢湖给师父、师母拜年,就便打听肇忠宁师弟的事。这时钱晓风已发快信,将凛冽掌找师门复仇之事,告知了所有仙宗门弟子。陈辰晶拆信一看,动魄惊心,急忙赶到遥迢湖,一来禀安问好,二来想到师父此时定需要人手,所以第一个奔驰而来。
不几天四弟子、五弟子、六弟子和八弟子也都赶到。只有三弟子与七弟子有事缠身,目前一个远在西南边陲,一个还在东北随萨布素将军围困雅克萨,准备全歼重新占据城堡的罗刹军。
允哲为群徒设宴,衔杯欢饮。陈辰晶不禁问起肇忠宁的事,允哲仰天冷笑道:“我在江湖上四十年,居然被他蒙住。他竟敢混迹到我家里来,居心叵测,足足待了七年,真是好大的狗胆!不把他逮回来,我绝不会甘休。”
众弟子不免骇然,一个个愤慨不已,恨不能立刻将肇忠宁捉到师父跟前问罪。沈宓叮嘱弟子们不要声张,只暗中留意肇氏父子的下落即可。
第二日,遥迢湖的把式场子收拾干净,群徒聚在练武场,各自将武功演练了一遍。允哲未脱长袍,但把各弟子一招一式的不足之处,指点出来,且说且练。陈辰晶等久出师门,实战中遇到许多疑而未决的地方,经师父这番指点,立刻豁然开朗,心领神会。
若霓兴致勃勃,在一旁观看。沈宓不禁暗地里向陈辰晶,打听李天波的情况。陈辰晶对李天波已是打心底里佩服,将他在兀剌河御敌的情形,细讲了一遍。沈宓悲喜交集,回到房间,悄流了半晌眼泪。
年后,弟子们逐个告辞离去,只有陈辰晶仍呆在遥迢湖,打算替师父看守门户。这时福建的孟长亭得知凛冽掌报仇之事,也想亲自前来,无奈家中有事,实在走不开,只得修书一封,派弟子带重礼,衔命到遥迢湖,向师兄问安。他和钱晓风都是江酩酊的弟子,允哲不负师祖所托,曾亲自指点他们仙宗剑、拳、内功三绝技。他们和允哲,可谓半师半友,交情非同寻常。
这时候,峨眉派的韩素文东游江南,后到江西,叩谒恩人。他和哥哥韩素衣年少时沦落戏班,差点被人侮辱,是沈宓和前明太子燕脂晖出手相救,并荐他哥俩去了峨眉派(详见《满地残阳》)。现在韩素衣已然是峨嵋派一代掌门,韩素文没有哥哥为人那般精细,但活蹦乱跳,能言健谈,比钱晓风还热闹。
韩素文取出土仪给恩人故友,包括小宝宝都有表赠。允哲为他备盛宴,韩素文气豪性爽,酒量与允哲有一拼。在遥迢湖盘桓半月,直到过了大年,他才告别回川。
临走时,他邀允哲和沈宓去四川一游。允哲心里有事,哪里走得开。韩素文特别喜欢若霓,常和她下棋、说笑、过招,像一对忘年交似的。他便撺掇若霓跟他去四川玩,还可以顺路拜访各处武林的名手,和草野的豪杰。若霓正是好玩的年龄,又害着相思病,憋在家难受,巴不得出去走走,便一口答应。
沈宓先未首肯,后来见若霓待在家里,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的样儿,知道她情思悠悠,心想让她出去分分神也好,反正不久一家人也要赴川扫墓。这几年荷素怀孕、生子,允哲父子又去了关外作战,及至今年清明节,方能去玉华山祭祀,沈宓遂说服丈夫应允了女儿。
于是韩素文带着若霓,一齐动身,离开遥迢湖,往四川而去。
两人到了九江,韩素文便带若霓登船,沿长江而上,可直抵重庆。若霓动问道:“韩叔,咱们不是出来游玩,顺便拜访能人的么?一路乘船,怎么访能人?”
韩素文捻须道:“你叔本是这个打算,无奈囊中羞涩了,怎么是好?要想走陆路,花费太大,除非先到哪里找找财去,看哪个油水大的贪官恶霸,一次搞上千八百两,才够我爷俩到处畅游。”
若霓抿嘴笑道:“叫我做贼啊?你先不说,这会儿闹没钱,要带我打劫,可真是我叔。看我爹知道了,你如何交待。”
韩素文搔头道:“这可真非易事,我搪不住你爹那手仙宗拳。不如这样,我们购办一些刀枪棍棒之类,从明天起,我与你下场子,跑马卖艺,赚点路费。这也算我武门中,能干的一种营生。好侄女,明儿你就装扮起来,过一把当街卖艺的瘾。”
若霓一努嘴道:“有瘾的是你老吧,我可不干这个!好好的女孩儿家,凭什么跑马卖解?”韩素文道:“这也是,你小姑娘不便出头露面,干脆改男装吧,明日我给你买几件男人衣服,咱爷俩上街露一手。”若霓道:“那你老人家也得改改妆,扮一个蹬大皮缸的老婆婆。”
韩素文咧嘴笑道:“我改,我一定改。咱爷俩都反串,练一回单刀破花枪,再蹬一回大皮缸,回头在那马鞍桥上,你再亮一手金鸡独立。我知道你从七八岁起,便敢扬鞭催马,驰骋于重山叠岭间。你的骑术,连你娘都要被你窘住。”
若霓笑道:“马上杂耍要看韩叔你的!你的脚大,踩在马上,不扯马缰,把马纵开飞奔,还可以比出各种姿势,准得不少彩头。我说,我们别上船了,到前面买脂粉膏药去。”
韩素文大笑道:“好侄女,你可别小看你韩叔,当年在戏班,我可真敢在四五丈高的钢丝上蹦跶。你说得对,我们还要准备些丸药,令人一看,就像两个卖野药、跑马戏的把式匠。”
韩素文一点不忌讳自己的出身,好说旧话,兴味不老。若霓和他胡扯一通,他笑嘻嘻看了若霓片刻,忽然道:“唔,不对!你这孩子生得太标致,和卖解的女子不类。就是年画上红线盗盒的女侠,也没你这般波俏可爱。那些仕女图上的病西施,又没你落落大方的英气。”若霓微笑道:“韩叔,你把我夸得太好了。”
韩素文便问她年纪,知她已摽梅之年,不禁发话道:“不好,不好。女孩这么大了,令父母怎么还不给你张罗亲事?”若霓脸一别道:“韩叔越发口无遮拦了。”韩素文道:“别害羞呀,凭侄女这品貌、门第,又有惊人武功,谁才配得上呢?你父母真该好好留心了。”
若霓佯恼道:“韩叔再说,我就回去了。”自己先跳上船。韩素文哈哈一笑,也跟了上去。
不一日,叔侄俩到达重庆,又从重庆骑马,直抵成都。此时正是一年春好处,翠染烟柳,花重故城。只是四川因兵祸连连,到处可见战火的创伤,直到三藩之乱荡平后,方开始慢慢恢复生机。但此时人口依然稀少,通省户口不过九万,还不到其他省的一县之众。
二人到成都时,恰逢青羊宫在打擂台,坐擂主的是熊背山的钢爪熊蹯。他武艺高强,打翻了许多前来挑战的高手。一晃十余天过去,他的擂主地位依然无人撼动。
韩素文不由好奇,趋奔台前,见台上正有两人比划过手。一个是位少年男子,穿着米白色紧衫裤,腰系丝巾,脚下浅靴,和一个大白胖子,一拳一脚,往来比斗。
这大白胖子正是熊背山的钢爪熊蹯,年当不惑,庞大的身躯,比少年男子高一个头。一身黑绸衫,皮肤白得发亮,神情自得,长得腰粗手重,看上去外功很强。他发拳极猛,将少年男子冲得不住退步。
韩素文见少年男子使的是南派郎家拳,这种拳讲求发声,以声助威,以气催力。而钢爪熊蹯的拳术着重长劲与震劲,手指箕张,用刚猛的辣手,对付少年郎家拳的迅疾。
斗了不一会儿,少年男子旋身一转,左臂虚晃,右臂斜穿,口中一声锐喝,唰的照熊蹯打去。熊蹯微一侧头,双爪一伸,也虚冒了一招,肥硕的身躯一冲,突然“黑虎掏心”,径打到少年男子身上。少年男子一声惨叫,飞掷出三、四丈远,往台下摔去。
观者惊呼起来,只有台前左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两道立眉,淡黄的脸膛,穿一身苏绯色裤褂,竟鼓掌欢噪。韩素文身法骏快,嗖的扑上前,已托住少年男子身子,轻将他放下。谁知一松手,少年男子竟软软倒地,已然死了。
众人哗然惊喊,两位裁判查验尸体,面面相觑,只得宣布熊蹯获胜。韩素文不由意愤,同时也很惊讶。钢爪熊蹯出拳时,一定暗运了内劲,但他的拳招看似平淡无奇,不知为何少年男子竟没躲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