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朦胧,那四人背负伤员,扑到门前。一推门,竟上了闩。四人面面相觑,觉得情形有异,这个荒村渺无人烟,门只有从外上锁,没有里面加闩的,除非屋里有人。
四人立刻噤声,放下伤者,抽出兵刃,分两路行动。两个在外拨门闩,另外两个踏房攀墙,往里面窥看虚实。
院中没人,荷素提鞭掩在屋里门后,捏着暗器。她有四支袖箭,七支甩手箭。墙上的一人装好弓箭,对着院子比划;另一个轻跳下房,脚才及地,屋里嗖的射出一支袖箭,径奔他胸口。这人急一侧身,袖箭射中右臂。
墙上持弓的人望见荷素,叫道:“门后有个小子,手里提着鞭呢!”急忙引满,倏照屋门发出一箭。荷素的甩手箭也同时发出,二箭相撞,嚯的飞溅开来。
这时哗啦一声响,门外的人一脚踢碎门板,闯进来了。荷素再沉不住气,涌身扑出,手腕一抬,碧节鞭直取来人颈子。这人用斧一架,荷素身随鞭走,斜插柳往外一磕,立刻将斧弹开。
这人一惊,圆瞪双眼,看荷素相貌,竟把她看成是高来高去的采花大盗,大喊道:“老合们围上啊,这是个淫贼,休叫他扯活!”荷素虽不能完全听懂唇典切语,但也知来人将自己当成了采花贼,顿时恼怒,飕地一连数鞭,迅如狂飙,打得来人手忙脚乱。
他的同伴从后掩到,大骂:“好个淫贼!”赶一步,把剑一展。那个右臂中箭的人拔去袖箭,左手抡刀,也猛窜过来。荷素顿被刀剑斧攒攻,墙上的趁隙放箭。荷素身轻如叶,在垓心急转,也就片刻间,抡刀之人左膀连肩带臂,又挨了一鞭,刀落草丛。使斧的人才得跳开,可脸上呼的一下,被鞭捎扫着,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持弓的人一跃下地相助,荷素猛旋身,相迫已近,碧节鞭直取颈脖。这人慌不迭用弓背一架,刮的一声响,弓折弦断。荷素复又一鞭摔来,这人急闪,扔弓抽锏。他力大招熟,居然是个硬手,和使剑的人挟攻荷素。
荷素以一条鞭,力战四人,手疾鞭快,矫如飞凤。她满肚子怨气,也不问问对方的来历,上来就动手。对方大惊而怒,边应付边喝问:“你是哪里来的合字?叫什么名字?”荷素娇叱道:“管我叫什么,你们这些东西满嘴喷粪,就该着打!”对方一听这声音,更加吃惊,这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马之声传来,与荷素交手的几人不由脸上变色。使锏的人忙一俯身,再次飞纵到房顶上,手搭凉棚一眺,一队骑兵已一窝蜂地驰到。使锏的人望见,急跳下地,喊道:“不好,绿旗兵追来了,快走!”
然而已来不及,骑兵眨眼扑到大门前,为首官人看见地上坐着的伤者,大叫道:“好运道!匪人在这里,地上的就是那女匪,捉回去,咱爷们先享受享受。”
荷素听见这话,不禁勾起她的忿恨,身如飞燕,率先扑出去,鞭已抖出,为首官人险些被打下马。刚才和她交手的几人错愕不解,想不到她突然反戈,紧急关头,顾不得伤轻伤重,暴喊一声,跟着荷素冲向骑兵,双方恶战起来。
这一行骑兵十二人,其中两个是捕快,见荷素抡鞭冲出,全都怪叫起来,齐驰上前。他们人多,个个是生力军,而且骑在马上。被追捕的那一边,五个人只有两个没有受伤,本来形势危殆,不料荷素出手相助,把囊中箭唰唰唰连打数支,骑兵有的将箭磕飞,有的被击中,栽下马背。
众骑兵大哗,翻身下马,抡刀乱砍,量对方人少,多数负伤,难道还收拾不下?哪知荷素的碧节鞭厉害,一路鞭风横扫,冲得绿营兵不住倒退。那绿营把总却有几手真功夫,起初志在擒敌,心存轻视,与荷素苦战十几合,渐觉此人厉害。看上去状如美女的一个苗条少年,出手却是真狠,鞭鞭直攻要害,一对一,根本不是其对手。
荷素一打起来,将脚底的泡全忘了。她的碧节鞭疾似流星,连连袭过数人,绿营兵被打得东倒西歪。把总急怒交加,手中腰刀使足了劲,照荷素脊背斜砍而去。荷素身形一晃,蹿起一丈六七,把总腰刀劈空,其势过猛,来不及收招换式,荷素的鞭已拍出,一下招呼个正着,鞭啸声中,把总跟着一声长号。
那两个捕快也是会家子,奋力扬刀,冲坐倚门框的那个女子扑去。女子负着重伤,眼看要被抓住,同伴披剑急阻,竟没阻住。捕快厉声喝道:“小娘们,乖乖受缚吧!”使剑人二次冲上来,惊急拼命。两个捕快大怒,顾前还得顾后,唰的转身,左右夹击。当啷一声,使剑人的手中剑突被磕飞,人也往旁一跪,单手据地。
这时,荷素一支箭,一条鞭,合身齐掩过来。一个捕快肩挨一箭,往外猛拔,鲜血迸出。荷素一阵风似的,拿鞭一转,扬鞭又下,另一个捕快头脸朝地,咕咚摔在使剑人的身旁,腰刀也脱了手。使剑之人忙滚身探爪抢刀,刀既在手,猛然窜起,双目一瞪,手中刀倏往下扎,把这捕快钉在地上。
剩下的绿营兵见势不妙,顿时互不相顾,往东的东,往西的西,也有跳上马背的,也有徒步急窜的,各自逃命。一刹那,跑了个云消雾散。
这边四个人喘息甫定,于是凑拢过来,眼望荷素,不胜惭服,恭恭敬敬叩谢道:“救命之恩,绝不敢忘!”那负重伤的女子也挣扎起身,口吐感激道:“承女侠一番力斗,救了我们,还得了几匹代步,实在感谢。请问女侠的姓名绰号,我们以后定当图报。”
一句“女侠”,荷素便知自己行藏被看穿,脸微微一红,道:“没必要,我不用你们报答。”转身欲走。那女子急忙叫道:“女侠……”荷素止步皱眉,冷声道:“我没有绰号。”那女子道:“施恩者固然不望报,受恩者总该明白。”
荷素瞅了一眼这女子,只见她头上绿鬓盘云,脚下弓弯如月,玲珑娟秀,颇具弱柳扶风之态。荷素淡淡地道:“姑娘心路够快,想到骑兵是送马来的。看他们的来头,分明是侦骑,侦骑一出,后边必有大队。想来你们不是寻常人物,我们最好彼此都别打听,赶紧离开为上。”
说罢,她腾身一起,飞上一匹马,稳坐在鞍头,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这段时间,江南地区到处哄传三点会拥立朱三太子,准备攻打江宁。他们正攻略江南一带的城邑,并四处找船,似欲渡长江北攻。清文武大员已经据水守御,北上的水路已阻。百姓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荷素在途中,风闻三点会分两路北上,一扑钱塘江,剪苏杭;一扑太平府,抄江宁。荷素知道自己一时义愤,惹下大祸,逃走的几个绿旗兵,必然告发自己,遂换回女装,碧节鞭也不能暴露,藏在行囊里。
她细想了一遍,虽然得了代步,然而向西向东向北,都在闹三点会,向南就许被重光截住。四面八方,都无处可去,这只能寻一幽僻地,先避避风头,再打主意。
如此斟酌,在阳澄湖周围绕来找去,投到一处渔村。她记得在肃王府时,自己的一个奶娘,就是这地方的人。她心想,若投生人,只能过路,决不能久住;只有投熟人,才好说话。
夜月渔村,她上前叩门,敲了半晌,柴扉门内出来一个渔夫,很疑惑地隔着栅门盘问。荷素忙道:“我从京城肃王府来的,寻一下竺妈。”渔夫瞅了又瞅,抽身回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急急走出,健壮的身子骨,五官端正。渔夫把手中灯笼高高一举,当门冲老妇人道:“姆妈,就是她。”
荷素叫了一声:“竺妈。”老妇人惊喜不已,大声道:“哎哟!我的大格格,你怎么寻到这儿来啦!”忙叫儿子开门,将荷素迎入院内。
这是渔村的一家小户,只有五间草舍。那渔夫是竺妈的儿子,名叫竺小浪,家里还有个少妇,正挺着个大肚子,是竺小浪新娶的媳妇芦花。九年前,竺妈从京城回来,手里有些积蓄,遂给儿子娶了老婆,不想难产死了,去年,又娶了芦花。他们一家在湖边,打鱼为生。
突然,这偏僻角落,来了荷素这样一位贵客,衣履富丽,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家人顿时忙活起来。荷素被让到上房,竺家烹茶的烹茶,做饭的做饭。荷素道:“竺妈,你先不要忙。”遂告诉她,自己打算在这儿借寓,房钱自不会少。又将手腕上的玉镯,褪取下来,交给竺妈,算是给芦花的弄璋之礼。
竺妈打齐正额一出事,便回了老家,所以并不知荷素嫁了重光。荷素将自己的事,草草说了,竺妈方知大格格这是离家出走,忍不住劝了几句。荷素笑道:“我也不是瞎闹腾,他们太不拿我当回事,我不过出来散散心,不久自然要回去的,我的小宝宝还在家呢。”
于是荷素暂时在竺家住下。竺家张着渔网,陈设简陋,不过荷素住的内间,茵褥卧具稍微讲究一点,与其他房间不同。这里地处阳澄湖西岸,夜晚异常静谧,除了阵阵夜风和哗哗水涛,外面没有人声,更没有锣声,连犬吠声也罕闻。荷素倒觉得如此旷寂的地方,正合心意。
谁知待了半个多月,一个秋夜,渔村里忽吹起一种江湖上的低哨,跟着响起犬吠。荷素平时几乎都待在竺家,很少出门,闻声愕然,凝神注意。过了半晌,竟没有动静。荷素心下不踏实,悄悄溜出门,察看村内情况。
这渔村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村后临湖,多是茅草房,渔民睡得早,这时灯光都熄灭了。忽见远处几间草屋,此刻蓦地灯光照窗,又恍惚看见几个人影,涌入柴门。外面还留了两个人,仰面望天,把手一扬,似乎在发暗号。
荷素吃了一惊,灯光亮处,正是竺家。她慌忙绕道奔回去,从湖岸房后,嗖的窜上房,拢目光俯探。上房微有话声,似很平和,还隐约听见笑声。荷素知对方是行家,不敢大意,从后窗翻进己屋,摸黑取出碧节鞭,带在身上。
不一会儿,竺妈敲门道:“大姑娘,你睡下了?”荷素回答道:“还没有。有事么?”把灯点亮。竺妈道:“有客人找你,说是你朋友,不久前还见过面的。”荷素道:“哪一位?请稍候。”打开房门,姗姗走了出来。
荷素来到上房,屋里三人立刻站立起身,冲她施礼。迎面一人,俏容靓饰,粉面含春,正是绿旗兵追捕的那个受伤女子。她旁边两人,一个是儒雅谦和的中年男子,一个英气外露,就是和荷素交过手那使剑的壮士。
荷素没想到是他们猝来求见,暗自吃惊,把三人微瞄一眼,淡淡说了句:“哦,是你们。”竺妈泡茶后,便自离去。使剑的壮士把桌上的礼物打开,是四包重礼。一包金子,一包银锭,一包珍珠,还有一包里面塞满茅草。使剑人拔开茅草,掏出一只精致无比的小盒子,内藏一颗夜明珠,灼灼闪光。
荷素瞠目看着这四包礼物,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俏女子凑到荷素身旁,温言笑道:“在下沐小亭,那日承女侠救命,无时无刻不想报恩。我们访了又访,终于打听到你的下落,也从朋友那里,知道原来你是仙宗门的大少奶奶,难怪武功如此纯熟,令我们羡慕不已。”
沐小亭指着中年男子道:“这位是我四叔,多年以前,和允掌门夫妻在昆明有过一面之缘。”儒雅男子原来就是沐熙宁,他一抱拳,说了声:“久仰。”沐小亭又介绍使剑壮士:“这位叫任作尘,是我结拜兄弟,那日也深受女侠大恩,早想答谢……带来这点东西,说不上谢礼,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荷素皱眉道:“你们便是来送这些东西的?”
沐小亭看了同伴一眼,微笑道:“我们是佩服女侠的武学,想来亲近高贤;二者,还有一点小事,要拜托女侠费神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