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堡被贼围攻的事,闹得很大,传得很远。沙如瀚暗自打点,他为人很精明,将死的悄悄掩埋,俘虏的贼人,有伤的治伤,没伤的也都没有送官。官府来问,塞钱敷衍过去,然后给每个贼发了四两银子,做盘川,教他们各自回老家,改行为善。
群贼惊喜过望,甚是感激,忙给沙如瀚磕头,自誓从此再不做贼了,要老老实实务农放牧糊口。
陇头堡的客人也就此告辞,李凌霜似乎不愿和小魔笛多接触,带着艾伊娜和李天波,匆匆上路。陈辰晶也有事在身,别过沙如瀚,策马往京师去了。
李天波对小魔笛颇有好感,很想深交一番,但见师父阴着个脸,只好作罢。
三人向西而行,穿过戈壁荒漠,到达沙洲。这里是水草丰美的绿洲,过去胡贾和内地商人穿街走巷、驼铃叮当,如今人烟稀少,已成为准噶尔人的游牧之地。李凌霜等在沙洲稍加停留,补给粮草。
经过喀拉岭,这儿峰峦叠嶂,危岩峭壁,山路蜿蜒其间。李天波只觉满目荒凉扑面而来,艾伊娜脸上却露出喜悦的神情。她一身征尘之色,但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依然清澈如水,令李天波见而生怜。
李凌霜对徒弟微笑道:“这里已是西域,我们快见到你师祖了,她老人家住在喀尔里克雪山脚下。最多再走十日,足可抵达哈密。”
一路走来,见天山群峰绵延,白雪皑皑。喀尔里克雪山下,有一片原野,茂草丛莽,广漠无垠,一阵阵风吹过,卷得草翻碧浪,便是额贝都拉的夏牧场。额贝都拉家族是哈密的回部贵族,准噶尔汗国占领哈密后,额贝都拉不得已向其投诚。
这日夏阳当午,山风扑面,李凌霜三人来到牧场。进去不远,有一片旷场,细砂铺地,颇为平整,场中埋着许多拴马桩,正是训练烈马的所在。
李天波还没进场,便听得鞭叱之声,抡得山响。进去一看,只见场中一匹骏马,通体乌黑,油光可鉴,正铁蹄翻腾,如风似狂地乱迸。一个高大威猛的妇人,头戴绛风兜,男子装,系皮带,窄衣紧袷,脚登玉吐克,将套马竿子紧捋住,正挥动长鞭,啪啦啦,啪啦啦,忽前忽后,往那马身上招呼。
李天波看得目瞪口呆,见黑马被鞭挞得厉害,心中不忍,忙唤师父道:“这马太可怜了,叫人别打它了吧。”
艾伊娜嗤的一笑,道:“傻子,这没上笼头的生马,不拿鞭调制,肯让你骑?”
黑马被鞭子压制住,终不敢再咆哮了,妇人这才停住。她把套马竿扔给旁边的马夫,回转身,看见李凌霜三人,便走过来。艾伊娜趋上去喊道:“阿帕,今儿你怎么亲自上场了?这黑骝长得可真威风。”
妇人正是艾伊娜的母亲玉千叠,年约五十来岁,皮肤微黑,双眉直竖,形容甚是威严,和艾伊娜一点也不像。她调驯烈马,累得热汗蒸腾,一见爱女和徒弟,不由欣然,道:“霜儿,娜娜,你们回来了。”
李凌霜喊了声:“师父。”回头一指李天波,对玉千叠道:“这就是我收的徒弟,叫李天波。天波,还不快给师祖磕头。”
李天波忙跪下行礼。玉千叠扫了他一眼,忽然抖手一鞭子抽过来。艾伊娜不禁失声一叫,李天波身形一起,迅若疾风,长鞭擦身而过。玉千叠点点头道:“这身手还行。”
艾伊娜娇嗔道:“阿帕,哪有你老这样,见面就给一鞭子的。你拿人家当黑骝了?”
玉千叠道:“傻丫头,私自跑出去寻你师姐,我还没追究你呢。你再看看,这是黑骊,还是黑骝?”艾伊娜走过去,细细一看马的鼻和眼睛,果然毛色较淡,呈茶褐色,不禁笑道:“原来是黑骊。”
玉千叠道:“这马叫奔飙,是才来不久的烈马,马夫都没法羁勒,只有我来调制。现下这马野性已去一半,过些日,便可上笼头压它了。”
李凌霜道:“只有师父才有此手段,既能驯服此等良马,又不致过于挫折,使其失了雄威,不敢再临大敌。”
玉千叠叹道:“我这一手,还是跟娜娜她爹学来的,多久没用,也觉生疏了。”李凌霜默然。
从牧场向北走二十来里,可见山巅之上,积玉堆琼,有数个冰川。雪融成瀑,从峻峭陡崖一落千丈,激起的水气,如烟似雾。绿草茵茵的山峦之下,坐落着数个白色毡房,背后一片松林,枝叶茂盛,这儿就是玉千叠的住处了。
是夜,玉千叠在大毡房里,给李凌霜三人接风洗尘。玉千叠母女和李凌霜酒量都很好,尤其是艾伊娜,独自奔波日久,现在回到故乡,而且和李天波相聚一堂,满心欢喜,不觉有些放肆起来,一顿尽饮,差不多有六成醉了。
李凌霜也兴致勃勃,给师父把盏。她平时不肯多饮,更严禁李天波纵酒,今夜却不拘形迹,开怀畅饮,倒是难得一见。玉千叠看着女儿和弟子,又看看李天波。少年话不多,似乎性格沉稳,资质也不坏,但不知品行魄力如何?
只听李凌霜道:“师父,我这回在中原,发现我们公孙武术,洛阳和夔州两大派代出名手,把公孙剑越演越精,几乎快赶上我天山一脉了。”
玉千叠停杯道:“霜儿,你在外这几年,经多见广,何不把江湖上的奇人异事,给为师讲讲。”
李凌霜道:“近些年武林中,新涌现出一批人物,其中武当新掌门银蝠道长最有名,传说他内功惊人,凡武功大家,莫能望其项背。峨眉派也有了新掌门,叫韩素衣,以一条蛟丝杆棒,蜚声南北。要说近来很时兴的功夫,当数心意六合拳;还有关外的凛冽掌,在江南也流行开来。”
玉千叠好奇地道:“凛冽掌在江南也有传人了?出名的人物是谁?”
李凌霜道:“出名的人还没有,但学练的人很多。”
玉千叠沉吟道:“仙宗门倒没什么出众的新人么?”
李凌霜脸微微一红,看了李天波一眼,低声道:“有个小魔笛,威名日盛,就是仙宗门的弟子。”
艾伊娜听到这里,嚷嚷道:“那个小魔笛,我们都见过,在陇头堡沙场主家,他手持一支铁笛,帮忙退贼来着。他的功夫,柔中带刚,虚实难辨,好像是内家极厉害的混元一力功。”
玉千叠微微哂笑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人家的内功叫挪元大法,乃是秘技、绝技!混元一力功岂能与之比肩。”
李天波忍不住开口道:“我看小魔笛的招术,和重光公子的剑招很像。”
李凌霜心里一动,暗暗惊叹自己这弟子眼光真毒,竟然发现了剑与笛的关联奥秘。便是武功造诣很高的人,也未必能一下察觉出来,因为小魔笛的招式,并非简单将仙宗剑拆解开,添改招式而成。
艾伊娜立刻问道:“重光公子是谁?”
李凌霜忙道:“是我们在云南遇到的一位高人,他和小魔笛的招术看着相近,其实不是一个路子。重光公子是气引导剑,以气神为主,技术尚在其次。小魔笛的功夫则是内外兼修,刚柔相济。两者相差颇多。”
玉千叠眼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李天波来到西域,玉千叠仿佛很看重他,选择吉日,拈香行礼,令李天波拜师祖,拜业师,拜师姑,然后宣布本门戒规。李天波更换了衣服,容采焕然,跪在香案前,磕头发誓,永不背叛师门。
这番拜师行礼,玉千叠破例邀请了额贝都拉的几位伯克(回鹘的官),把新收的门徒,引见给他们。这实在是师门多年来的罕见之举,即便是李凌霜当初拜师,也没有这般郑重其事。
之后李凌霜指教李天波练武,玉千叠每每也来看看,但观看时,缄默无言,更不会兴发下场。私下里,她却禁不住对李凌霜夸赞道:“择徒不易,人才难得,这孩子也许可继承我公孙派的衣钵呢。”
这时,李凌霜方将李天波和仙宗门的关系、自己遇上重光的事,禀告师父。玉千叠默然,徒儿的心思,她素来很了解,思忖良久,正言道:“你既收了天波,便只可这样瞒着他了。好在你没拿他当外人看待,且尽心尽力,传他武功。这么一来,你无非只是对不过沈宓和仙宗门,对不过他爷爷。就真实本领而言,我自信公孙派绝不会毁了天波,反而会成就他。”
于是李凌霜向师父告辞,再启征程,去赴和重光的比武之约。
李天波不见了师父,不觉茫然。玉千叠将他带到牧场,叫他看马夫们驯马。只见额贝都拉的相马师和掌竿的师傅们,督率马夫,选马分群,把选好的马交给掌竿的人。已经上笼头的马,得由马夫先压服,然后才可遛圈。
玉千叠调制过的那匹黑骊奔飙,今天也上了笼头,但烈性尚存,不时盘旋蹴踏,又蹦又跳,把背上的人掀下去。好几个马夫都被它摔下背,压不住它。李天波看得搓手顿足,玉千叠突然手一指道:“天波,你去试试。”
众人惊诧异常,连艾伊娜都怔住了。李天波却毫不畏惧,答应一声,飞步跨上马背。奔飙见又有人来骑,即刻四蹄腾空,纵身疾跃,三下五下,便把李天波也掀了下去。李天波摔得趴倒在地,艾伊娜慌忙跑过去扶他,回头嗔道:“阿帕,他怎么行,还是你老亲自来压罢。”
李天波忍痛不服道:“师祖,让我再试一试!”
艾伊娜不相信地道:“这儿的马夫都是深有经验的能手,他们都降不住,你逞什么能。”玉千叠也问道:“你行么?”
李天波腰一挺道:“不能压,还不会摔么?”
玉千叠高兴起来,喝道:“娜娜闪开,让他再骑上去。”艾伊娜无奈,退了几步。李天波再次逼近奔飙,奔飙见他又来,打着响鼻,蹶起蹄子不让他靠近。李天波使个身法,一个纵步飞上马背。奔飙故技重施,掀立闹腾,李天波这次有了教训,身子紧贴马背,如粘在上面一般。奔飙直累得筋疲力尽,也未将李天波掀下去。在场众人都欢呼起来。
这时李天波反而振起精神,不容奔飙稍缓,双腿紧挟,压着烈马,在牧场短栅栏内奔跑了几趟,方一把拉紧缰绳,来到玉千叠跟前。玉千叠欣然而笑,艾伊娜更是满面春风,得意万分,如同是自己制伏的烈马一样。马夫们也都围过来,纷纷伸出大拇指,称赞公孙派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将良马驯服;如此再调个三五日,就能骑奔飙遛大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