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福来满面郑重,手指辛天波道:“波儿,你把门关好,到这边来。”辛天波忙关上门,又加了闩,屋里顿显出一种异样的气氛。
辛福来沉声道:“前晚来的五个贼人,我认识其中两个。那额头上一个大包,使钢锯的大汉,叫做独角兽向魁;使长剑的,是谪剑子蓝星阑。这二人,都是当年闯王老八队的得力干将,武功出众,甚得闯王器重。尤其是蓝星阑,剑术高明,仅次于制将军李岩。至于那个和尚叱咤天,和使锤的大汉,使刀的长臂贼,我挨个想过了,并不熟悉,不知他们也是当年大顺的将士,还是受邀出世的江湖人物。”
辛天波惊奇地道:“大顺将士?”
辛福来点头道:“明国末期,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活不下去,迫不得已举兵谋反。义旗一举,响应者众,闯王李自成率领义军,鏖战十余年,竟得天下,定国号为大顺。”
辛福来道:“首义前些年,是官军占上风,义军忽东忽西,时分时合,勉力求生存。直到李岩投入义军,献计据河洛而取天下,并且免粮安民,大施仁义,尽得民心,义军才绝处逢生,最后定鼎北京。”
辛福来叹道:“闯王攻入北京之前,一直视李岩为心腹谋士,但进京之后,却对李岩疑忌起来。这固然是闯王另一谋士牛金星嫉贤妒能,暗中挑拨,但李岩功高震主,才真正触犯逆鳞。甲申那年五月十三日,牛金星设宴鸩杀李岩兄弟俩,李牟当场毒倒,李岩身怀绝顶武功,竟逃出鸿门宴,但他的内营也同时被清洗,顺军在内营大肆杀戮。这么多年,我一闭眼,那场腥风血雨就浮现眼前。”
辛大娘和辛天波都听呆了,辛大娘吃吃地道:“你、你当时在场?”
辛福来点头长叹道:“你不知晓,你兄弟辛昌来,当年投在闯王麾下。我和昌来同属闯王亲兵营,是换命的兄弟。我原名梁佑杰,陕西绥德人。你兄弟投奔义军,先岳父不敢声张,他曾来襄阳找过昌来,我们也见过面。”
辛大娘耸然道:“什么?!我大哥原来投奔李自成了?他现在何处?”
梁佑杰道:“昌来为人义气,嫉恶如仇,仗着一身惊人武艺,和英勇无畏,跟着闯王逐鹿中原,立下许多显赫战功,深邀闯王信任。鸩杀李岩那天,昌来领令协助大营行动,他哪里想得到,这个行动竟是杀害制将军李岩!”
梁佑杰神色凄楚,道:“到了内营,方见真相。李岩之妻红娘子已然失神,狂冲乱打;内营一片血腥,双方死伤者众。李岩的部下真是铁血忠魂,宁死不屈。制将军李岩,更是坚如寒铁,身中剧毒,负了重伤,还那么刚猛顽强,手执青霜剑,像头怒狮般往复冲杀。多亏了他,内营许多将士竟逃出生天,行凶一方都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辛天波睁着清亮的双眸,听得入了神。梁佑杰继续道:“闯王也有没料到的,李岩身怀绝技,却谦和友善,早让我等景仰于心。尤其是昌来,虽和李岩交往不多,但素来钦慕制将军为人,处处以他为表。如今骤然遇见这情形,我们都懵骇万分。忽见谪剑子蓝星阑,搜出了李岩红娘子的婴孩,刺死奶娘,抓住婴儿狠狠往地上一摔,定要一个活的不留。”
辛大娘切齿道:“呀,好狠!”
梁佑杰道:“可不是,太狠了!这时昌来看不过去,一怒拔刀,陡然翻脸,和蓝星阑打起来。我扑上去捧起婴儿,只见这孩子已没了动静,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李岩瞥见孩子被害,惨呼一声,掀天憾地一阵猛冲,几十人围不住他一人。向魁见我抱起婴儿,立刻奔我杀来。李岩手抡宝剑,突围而至,气势惊人,向魁等慌忙迎战。但昌来却被蓝星阑剑伤两处,我们这拨人都随昌来反戈,助力李岩,但寡不敌众,很快便支持不住。昌来护着我侧翼,急喊我快撤,我抱着婴儿,边打边窜墙逃走。”
辛大娘和辛天波都听得呆了。
梁佑杰激动地道:“娘子,你这兄长真够英雄,仗义出手,舍身忘死。我们逃出军营,钻进树林,昌来顿时扑倒在地。他的伤非常重,血流了满地,看看不支。他叫我听听婴儿心口,居然还有微弱心跳。他便从怀中摸出一个黄布卷,塞给我,说这是闯王的藏宝图。本来他受闯王之托藏图,应忠人之事,无奈闯王下令残杀忠良,令人心寒。若制将军逃出重围,这图便献给李岩;若不然,就给李家后人。”
辛大娘不觉流下两行泪来。梁佑杰道:“交代完毕,他两眼直盯着我。我立即对他起誓,谨遵嘱托,决不见财起意,倘若违背,天诛地灭。昌来叹息一声,哑声道:佑杰,我要走了。我背叛圣上,罪当万死,但不幸把你也倾里头。你可去我老家,以后千钧担子,抚孤藏图,皆由你扛……”
辛大娘毛发耸然,浑身乱抖起来,忙问:“我哥他、他走了?那孩子,那孩子,他就是……?”
梁佑杰浩然长叹道:“昌来当时便伤重毙命了,我带着那个婴儿,逃到这辛溪乡。我不知孩子能否撑下去,他被摔得实在太重。多亏先岳父帮助,尽百般之力调治,他竟然活下来了,以后还娶妻生子,有了后代。这都是昌来拿命换的啊!”
辛大娘看向辛天波,泪流满面。辛天波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几乎弩出,直勾勾盯着梁佑杰,喊道:“阿公,你在说什么啊?”
梁佑杰哼了一声,正色道:“咳,天波,我说的就是你!那婴儿就是你父亲,你父亲本来姓李,是大顺制将军李岩和红娘子的儿子。你你也不姓辛,姓李,你应当叫李天波。我原打算待你成年,再告诉你身世,但三十八年过去,仇敌找上门来,我只得将从前的事,提早对你讲。他们害了你爷爷,仍不算完,竟想斩草除根,把你我全杀了才罢!他们还觊觎那个藏宝图!这几十年,我一事无成,对不住昌来兄,也对不住你们,敌人寻来,我力不从心,只能带你们弃家逃亡。”说罢凄然一叹,神情惨淡。
辛天波忍不住失声大哭,蓦地往梁佑杰跟前一跪,嗷然叫道:“阿公,阿公,你是阿爸和我的大恩人!我不姓李,我就姓辛,我是辛天波!阿公啊……”
辛大娘忙将他搂住,手掩他的嘴,喝令他噤声。辛天波禁不住抽噎,低低哀叫道:“阿姆,辛家救了我阿爸,我不要姓李,我是你们的孩子,你是我的亲阿姆。”
辛大娘落泪道:“孩子,你在我跟前,足够十成十的孝行。我辛苦拉扯你们,也拿自己当亲娘、亲阿姆。但是,你是李家的独苗,你舅阿公舍身救人,也是为了给你们李家留下一个根,你怎能不姓李呢。”
梁佑杰暗暗点头,心想真不愧是辛昌来的妹子,通达良善,令人感佩。他叫着李天波的名字道:“波儿,你听你阿姆的话。你是李岩的后人,你爷爷生前轰轰烈烈,文韬武略,佐领义军,推翻朱明。他的武功渊深难测,剑术震古烁今,堪称武神。我听传言,那次他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浪迹江湖,后来还收了一个徒弟(见《满地残阳》)。我一直尝试找他,但终没找到。我的武技,比起你爷爷不啻天壤之别,就是比昌来兄,也差得多。你父亲碍于身体,不能习武,你的功夫也不尽人意。以你的天赋、潜力,不是我能教的,你跟我学,那叫虚度光阴。这回我们离家,一来避祸,二来我想投奔你爷爷的高徒,请他教你武功。若你真练到家,什么谪剑子、独角龙,都不在话下。”
李天波不觉问道:“阿公,那个高人在哪儿?”
梁佑杰皱眉道:“我不知准地方。只听说你爷爷把自己全部所知所有,一滴不剩,全传给了他弟子,那把青霜宝剑,也慷慨相赠。这高徒做出过许多惊人事迹,庙堂草野均闻而咋舌。但后来江湖上,久已不见此人行踪,直到三藩之乱,才陡传青霜剑侠横空出世,在江西抵挡叛军,锄强扶弱,名震一时。其剑青光泠泠,冷如秋水,削斩铁器,如切豆腐。我们就上江西,去寻访这位青霜剑大侠。”
李天波听得不由神往,顿时面露喜色。
辛大娘却为难起来,这个家虽然没什么,也有半顷地,七间房,还有个小酒馆,要是躲出去,这些交给谁?而且媳妇现躺床上,伤势很重,她经得住路上颠簸么?
梁佑杰反复给老妻盘算了一回,目下情形很紧,他们必须赶忙收拾,最好三天以内就动身北上。这儿的家具不动,房舍酒馆暂时封存,田产请亲戚照应,何时能返回,得看形势发展。仇人不是一般人,狠毒之极,被他们逮住就不会放松,可不敢大意,万一天波有个闪失,那就罪孽大了。
于是辛大娘不再犹豫,尽着两三天功夫,打点箱笼家具,只挑细软带上。辛大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又少了冉嫂帮忙,忙活三天,大大小小装了六七个行囊,还没有打点利落。梁佑杰只是皱眉,道:“该割舍的割舍了罢,这是避祸,不是寻常搬家。这几夜我总是提心吊胆,还是早一天走,早一天安心。”
到第三日天黑,终于归置稍妥,梁佑杰不肯惊动人,用自家牲口搬运行李,到了码头,将东西装上船,然后返回接家人。家里这一搬动,情形顿时改观,屋内除了家具,都成空房子了。辛大娘四下环顾,心中不胜凄惨。
他们乘夜逃亡,前途险峻,把伙计和厨子都打发走了。梁佑杰结束停当,身带铁烟杆,把冉嫂抱进船舱安顿好,辛大娘和李天波也上了船。船家立刻启程,这是梁佑杰雇的本乡渔船,船主辛大通是他好友,精熟水性。
这时浮云遮月,夜雾笼罩,看不清水波摇光,更看不出江上远影。走了半个多时辰,猛然听到船身后,一块石子擦水掠过的声音。梁佑杰陡地一惊,四下凝望,悄悄将铁烟杆掣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