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的一户人家中。
“毒妇!毒妇!我当初怎么就眼瞎娶了你!!!”
一位头戴珠钗、穿着华贵的妇人半趴在地上,右侧脸颊高高肿起,她像是没听见夫婿的咒骂,自己缓缓从地上爬起,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迎着夫婿的目光,她狠厉道:“我们有亲生女儿,你别打着培养庶出子的心思。我告诉你,要么你就专心培养女儿让女儿继承家产!要不然我们就这么耗着!”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有庶出子,今天我可以给她落胎,明日我也能发卖了旁人!”她对着夫婿憎恶的目光,丝毫不退缩,“到时候你心心念念的亲生子就会连着生母一起给旁人为奴为婢了!你也别想着有外室子,朝廷律法规定了——”
说到此,她陡然听高了嗓音,“女儿也能继承家产,不属于膝下无子,外室子就不可以进门!”
富商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拽住妇人的头发,拳打脚踢。
外间的下人听了急忙阻止分开两人,妇人坐在地上,头破血流,却笑得厉害。
她不是那等蠢妇,将亲生女儿扔到一旁,把庶出子抱到膝下养着。既然朝廷律法规定了女儿能继承,那么她为什么要养旁人的子嗣啊。
妇人被疾医包扎好伤口,富商也冷静了下来,只是那双眼中布满了狠意,“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我生不出儿子,你这辈子就别想有儿子。”妇人堵住夫婿的话,“也别想着我求医问药给你生儿子,我们有、女、儿。”
“我知道你的算计,无非是想着稳住我让我想办法生一个儿子出来,若是能生最好,若是不能生死在了产房中,你还可以再娶旁人,但是你想都别想!”
富商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亲手掐死她,可是不行,如今不比几十年前,杀妻是真的会被官府缉拿,而不是无人过问的。妻子的宗族也不会为了家中女儿的声誉不过多纠缠,更重要的是——樊城现在的郡守是特么的该死的女子。
郡守知晓来龙去脉,绝不会指责这个毒妇,反而会对她心生同情!
明明妇人才是满身伤痕的人,她却像是一个注定的胜利者,笑吟吟道:“我的女儿花容月貌,你想将女儿养成柔弱乖巧的性子,好能让她上嫁。可惜啊,你这算盘是打错了,你猜我们的女儿现在在哪?”
妇人一字一顿地道:“天、香、楼。”
天香楼是南边最有名的青楼,里面的人是从小调教、极善服侍人,长相身段都是按着女子的喜好调教出来的,而且自小就被喂了药,绝不会有让人怀孕的可能,是达官显贵都常去的地方。
“我特意支了两千两给女儿,她见多了总有喜欢的,不喜欢也没关系,毕竟她大了,该见见世面了。
那些贵人们都在意贞洁,我们女儿去逛了天香楼,别管有没有点人,他们都不会想娶女儿了,所以你也别想着让她嫁人了。你不培养女儿也行,那你就等着这万贯家财都被女儿败光吧。”
富商被气得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这样的一幕,在各地都有上演。
不想让女子出仕,不想让她们被逼着走投无路心一横去素衣卫中效力,那就一定要提高她们的待遇,大多人都只是想过平淡日子的。
可这样一来,官府、宗族、世间的舆论……都不可避免地放松对她们的限制,她们是人,不是物件,自然会有自己的感情和诉求。
她们的女儿见了外客、碰了别人也不会面临生命风险,反而可以不用嫁人,享受族产,那么她们当然是极为愿意的了。
她们的女儿可以给她们养老,她们不用看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出子的脸色,她们当然就会和夫婿争执起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忍气吞声的。
到了后来,妻子生不出儿子,为丈夫纳妾竟然不是理所当然的了,反而变成了妻子体谅丈夫、妻子的家族教养女儿识大体的体现了,七出中有无子可休妻,可如今朝堂达成的共识是子是儿女——总不能因为我没儿子,将我的爵位、蒙阴、家产都给旁人吧。当然你不愿意让女儿继承家产,将女儿嫁出去,那也可以算做是无子。
但这时候妻子的娘家人就会打上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要对左邻右舍强调说我家的女儿没有问题,我家的教养也没问题,至于说女儿生不出儿子,那当然是他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儿啊!
总而言之,我家的女郎统统都没问题,绝不能因为这点名声上有任何的影响。
而这时候,被众人私下唾骂为了钱什么都说得出来的疾医摇身一变成了神医——神医说了,生不出儿子就是男子的问题,是他不中用!这时候,还要哭嚎着——声音能让两条街外的人听见,可怜我家女儿嫁给他,竟然因为他的毛病膝下无子啊。
什么?你说他的外室生出了儿子,你也知道那是外室啊,我早就看到那里进进出出,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呢。
你说侍妾怀了男胎?是啊,是怀了啊,但是你身体有问题啊,孩子没几个月就落了啊,总不可能是我家金尊玉贵养大娇滴滴的女郎做的吧!
什么?你说是我家女郎做的!给我打!我们都不嫌弃你身体有隐疾,你竟然诬陷我家的名声,我家嫁出去的女郎可都是好的!不信你问问我家旁的姻亲!
毕竟,一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外孙女继承家产总比和一个与自己无丝毫关系的庶出子继承家产好吧。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有的是女儿继承了家产,有的是休妻另娶,有的是让庶子或外室子继承了家产……
但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以往的模样了,每当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就会有更多想要效仿的人。
男子看到前车之鉴,就此打消了高娶的心思,甚至平娶也少有,因为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去拼一个儿子。
女儿活着,这门姻亲才有用处啊,生的是男是女没关系,只要有就行了,总归也不是我家的香火要人继承。这样一来,男子想要纳妾延续后嗣往往也要给岳家一笔钱财,以求换取岳家不要来闹事。
有的岳家是真的觉得女儿是外姓,毫不在意;有的岳家是真心疼爱女儿,女婿无论怎么说也咬死了生不出儿子是女婿无能;也有的岳家不疼爱女儿,但往往这样的人闹得最凶,因为这能带来钱财。
后来,男子认命选择了低娶。
如此,家底殷实的人家女儿往往不好嫁,疼爱女儿的又占多数,最后往往是在家中养着,女儿生出的子嗣肯定是我的后嗣嘛!
而官宦人家顾及龙椅上的人,在意阖族前程,往往不会这么强求女儿嫁人,女儿养着就养着吧,万一哪一个天资聪颖,又是一个许相呢,女儿封侯拜相,也是我们家得到好处啊——朝廷律法规定了嫁娶,女儿不嫁出去以后都是我们族中人,就算娶的是皇亲国戚,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我们族中的人。
嫁娶之分推行得越严格,越不容含糊,对于那些疼爱女儿且女儿也愿意出去经历风霜雨雪的人家来说,就越是放心培养女儿。
如此过了十六年,世间风气又是一变。
花园的僻静角落。
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女郎低声问道:“你的父亲真的要将你送进宫中吗?”
“嗯。”女郎容貌出众,纵然不能说是倾国倾城,可也能说上一句世间难寻了,她神情柔和而温婉,一看就知晓是个宜家宜室的女子。
“他怎么能这样,他就你一个嫡出女郎,竟然还要将你嫁出去!这和卖了你有什么区别,拿着女儿去攀附权贵!!”
鹅黄色衣衫的女郎是个暴脾气,她确定此事是真的,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你的母亲也同意吗?还有你的外家呢?她们不出面阻止的吗?”
温兰劝着她消气,眉宇间有了愁绪,“你知晓的,我家不似你家,我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我上面两个同母兄长,下面一个同母弟弟,家中并不需要再多养一个人了,而我的容貌又不错,将我嫁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的她显得如此理智,“从父亲不让我去书院读书,我心中就有准备了。我入京若是获得殿下宠爱,那么日后说不定我能是王爷侧妃呢。”
颜宛的孩子都已经长大,到了成亲的年纪,长女被封为皇太孙,次子则被封为郡王。朝廷开始了选秀,各地纷纷响应。
只是和几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上京的女孩心中有了委屈。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气得狠了,“那为什么要是你!你那二哥容貌也好,还整日不学无术根本无法养活自己,让他入宫岂不是更好!!要知道你入宫只能去郡王身边,他入宫可是去皇太孙身边!!”
温兰垂眸,她早已想清这件事,但说出口还是觉得难受,“因为二哥已经破了身,不干净了。不让我的胞弟去京城,是因为他身边有女婢服侍,只有我——只有我一直受到约束,没怎么见过外人,贞洁无损。”
“别这么说!”鹅黄色女子赶忙打断了她,贞洁无损——她只有逛天香楼的时候听着人这么介绍妓子,她们太过年轻,出生后世界就是这幅模样,见得不够多,真的以为天下就是她们所见的模样。
温兰道:“这是事实啊,父亲……他们从来都想的是让我高嫁,给家里带去好处。”
话至一半,她已经克制不住哭腔。
“我是不够聪慧,不能承担家业,可是我的几个兄弟也都是废物啊。我还不像次兄和人争风吃醋花了千两银子。为什么一定是我嫁出去搏一条路啊……”
她在友人怀中,痛哭了起来。
高嫁不是一件好事,在里面要受多少磋磨啊,温兰听人说那里面的人出门都要向夫婿请示、还要带面纱,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外男,做什么都要先看夫婿的喜好。
这只是高嫁,她嫁进去的还是皇家,不对,不能用嫁,因为她被选中了也只是作为侍妾入郡王的后院,还要学着伺候郡王妃啊。
温兰的父亲娶母亲是平娶,这让她更无法接受,外家可以站出来说的啊,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反对,还要对着她说家中将她养大不容易,进宫后要想着家族,要赶紧诞下子嗣。
诞什么子嗣?诞下给你们平步青云的棋子嘛!
她若过得不好,家中不能给帮助,若是过得好了,还要反过来提携族人。
若是几十年前,家中没有选择,只能安排她嫁人,她也认了;可现在分明是家中可以选择的啊,却还是要将她推进火坑。
温兰擦拭着眼角,她马上要回府了,不能让家中人看出来,“我认命了。”她苦笑着道:“长辈们都同意了这件事,我反抗也只是落下不孝的罪名,还要被官府治罪。就这样吧,只是——我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答应你,偷偷和你一起去逛天香楼。”
“现在也来得及,我们现在就去!”
温兰拉着友人的手,道:“晚了,我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
事情没法挽回了,家中人才放心让我出门的啊,现在我再故意逛天香楼,是藐视皇权,家中会一起被治罪的。
温兰是难过,但她恨到要毁去家中前途的地步。
“他们害了你的终身,若是他们将你次兄的名字报上去,我不信那个混不吝的玩意做不出这种事。”声音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入宫后我会被锦衣玉食养着,会过得很好。不入宫我一个人也养活不了自己,可能还会流落街头、忍饥挨饿。”
温兰说出了长辈们劝她无数次的话,有些话说多了就会相信了,而且这也不无道理。
“哈,你就算流落街头那也得先让你选择啊,这和我觉得你一定会死所以现在先要了你的命有什么不同?”
温兰用目光恳求友人不要再说了。
她知道但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啊,她见过母亲整治那些妾室,她一个容貌出众、没有娘家依靠的妾室,到时候郡王妃打杀了她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尤其是后院啊,吃穿用度这些都是主母的一句话啊,折磨人的手段多了去了。温兰只能祈求自己日后能过得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