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番子的介绍,众人神态各异,郑直没有理会,却收回了刀,冷眼旁观。
张荣与白石也曾有过几面之缘,看郑直不吭声,赶忙道“卑职见过大指挥。”
他手下的一众锦衣卫大汉将军立刻跟着见礼,而朱小旗等人却同样没有理会,刘六,刘七甚至盯着白石和张彩等人,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
郑直沉默片刻,才行平礼,冷冷道“锦衣卫勋卫,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郑直见过白佥事。”
他也不是桀骜不驯,虽然如今他领的是指挥同知俸,可见任和带俸差操还是不同的。人家是有差遣的,郑直不过是混吃等死。
对方身上带着一股尿骚味,他还以为是中官,原来是锦衣卫。可阉人难道也能做锦衣卫?
白石并没有因为郑直的平礼而动怒,抬手制止了身旁不满的张彩“你我同属锦衣卫,何必生分。”说着看了眼地上的叶凤翔“这位是?”
张荣赶紧解释“这是俺的参随,摔倒了。”
“张千户也有参随了?”白石突然冷笑,刚刚缓和的气氛一时之间又凝重起来。
“有事说事,没事滚。”郑直将苗刀放在肩膀上,睥睨道“俺还有事,白佥事可是要阻拦?”
“外?”白石夸张的看着对方。
郑直听不懂,可是看样子这个字的意思并不友好。
“速去,速去”白石一副看乡巴佬的模样“你们赶着送死,我又怎么会阻拦呢。”
众人皆不忿,白石旁边的张彩等几个东厂番子一边捧场的嘲笑,一边戒备的看着众人。
“那依白同知的意思,俺们就该在这看着,啥也不做吗?”郑直质问“俺晓得,俺们人少,可是……俺……”郑直看了眼周围这十几人想到了还有山下的几万人,无言了。
“你说啊”白石笑着问“你要干什么?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啊?”
郑直一激灵“你能帮俺?”
“恶妇靠死”白石瞪大了眼睛,得意的说“说啊!”
“俺要带人救出打山下的残军”郑直还是要脸的最终没有把他的整个打算讲出来,而是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聪明”白石大笑“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想法。”可表情却是一种我懂得的模样。“我这个人啊,有个毛病,不在乎钱,不在乎权,就在乎名声。”只是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算了不献丑了,老弟是谁,名满天下的文武双元,累朝累世也只此一份。”
郑直此刻哪还顾得上些许脸面,赶紧行大礼“白兄教俺。”
朱小旗按住想要去扶起郑直的郑墨,郑墨瞪着朱小旗,可是朱小旗依旧不为所动。郑墨只能扭头不再看郑直,甚至都不想再去听。
张荣叹口气,郑行俭的腰已经弯了。可这次为了救兄弟,不丢人。
“我又不是诸葛亮。”白石却好像在戏耍对方“山下一时半会也打不完,先给我找个地方歇歇脚。”
郑直猛然抬头看向白石,白石浑身一颤,犹如被恶虎盯上。好在他多年刑侦,终究忍住了没有露怯“亦或者郑勋卫现在就可以带着人去大杀四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连续两次被阻止,郑直也已经冷静下来“这荒郊野外的,哪有地。”
“去找。”白石冷冷的看着郑直,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讲实话,他其实并不愿意与郑直接触。这厮邪门,谁跟他接近,最后谁完蛋。奈何命运捉弄,他来宣府查案,昨日是得到了线索来新开口堡查实的,却不想被困住了。原本这线索也不必白石亲自来,奈何月初那个于勇搅乱了白石和太子所有的筹划。眼瞅着于勇即将揭破谜底,太子抢先为白石请功,将已经查实的事向弘治帝和盘托出。这才有了他被传升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事。
而之所以白石要盛气凌人,也不是事先想好的。他开始打算与对方和睦相处,可几句话后,就晓得行不通。既然退无可退,那白石就不退了。提前划出边界,让对方哪凉快哪待着去,离他远点。
至于救人?这里有几万人在火拼,白石要是有这本事,就直接带着大明统一全球了,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这里的人没有谁听他白石的,若是郑直坚持裹挟,肯定也都要下山去找死的。没了这些人,他白石也休想活下去。
郑直盯着白石,白石不甘示弱的同样盯着他。二人对视良久,郑直起身“田震,这里可有洞?”
“有。”田震赶紧冒出来“在山西头那边,挺多。”
张荣松了一口气,赶紧对手下的大汉将军们道“赶紧帮着去找。”一扭头,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人,其中就有郑直的二哥郑修“五郎。”
郑直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皱皱眉头,走了过去“修哥,庆哥你们咋在这?十三姐呢?”
“十七,莫急。”郑修刚刚上来的时候就看见郑直给人下跪,然后就瞅见刚刚和他们一起逃出来的那几个人对郑直的奚落,晓得对方心里有气“十三姐安然无恙。”赶紧让出站在身后的十三姐。
郑直这才看到二人身后的穿着男装的十三姐和她的丫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要十三姐活着就好,如此二嫚儿那里就好交代了。却再不理会对方,追问郑修二人为何在此。
郑修这才说明来历。
十三姐一直冷眼旁观,看来是她多虑了,郑直并没有和鞑子串通。继而又恼怒,郑直胆大包天,竟然敢借着鞑子的名义残杀官员,果然不是良善。
白石瞅了眼那漂亮的扎眼的美人,原来是郑直的姐妹。这世界真是无巧不成书,转身随着众人离开。
得知杨玉就是守堡把总,郑直扭头看向早就没影的张荣,这老小子一定晓得这事却没告诉他“些许钱财无妨,只要人没事,比啥都强。”看了眼山下已经被鞑子围住的红旗,青旗,白旗三路明军“先找地方躲躲吧。”
郑修,唐玉璞不晓得在山下打生打死的人中有郑虎等人,自然从善如流。招呼十三姐主仆跟着众人撤去山的西部。
田震作为夜不收又是本地人,很快就带着会和了邢老大的几十散兵游勇的众人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一座宽敞的溶洞,如此众人才算有了容身之地。
可紧随其后就是粮食,众人本来就是仓皇出逃,谁都没有准备。
“杀马。”郑直似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果决,当机立断“新来的人重新编队。”
白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张荣没有反对,事情就这么通过了。待他和郑直出了溶洞,周围没有旁人后,郑直这才道“二狗哥是不是有啥要问俺?”
张荣有些措手不及,沉默片刻,低声问“陈博士……”
“死了。”郑直拿出烟点上“丢失祭品的事总要有人扛。”
张荣无可奈何“算上车夫,七八条人命……”
“山下有几万条人命。”郑直回答的也干脆“俺不解释。二狗哥看不惯大可置身事外。”
“……”张荣咒骂一句,对方这话看似有担当,可也是逼着他做出选择,否则,陈博士可以死,为啥张千户不能死“五虎真的相信那个白佥事的话?”
“不信。”郑直一边抽烟一边道“俺只是需要一个大伙活下去的理由。”
张荣愕然。半晌才懂郑直的意思,如今山上这百十号人都是惊魂未定。此刻白石放出消息,可以解救山下被围的明军,不也就意味着,有几千人获救?做主的同样是郑家人。如此,郑直在这里的说话,才没有人敢抗拒。
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郑十七想的远比他张荣想的多。
其实张荣高看郑直了。恢复心智后,他就想明白了,郑虎救不出来了。当年在墙外,郑直看到成群的牛马遮天蔽日,就已经有些惶恐。此刻山下数万人的厮杀,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的郑直更加心生怯懦。可那是他的大哥,两次救他,为他出头的大哥。
所以他才会因为白石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跪了下来,那是心存侥幸,祈祷如同以往一般,总能化险为夷。可白石骗了他,而他呢?旁人郑直可以骗,却唯独骗不过他自个。
郑虎若是死了,四房的所有人他都扛了。因为郑虎的儿子还未过三岁,因此直到如今郑直都不晓得他的侄子已经没了。
正在这时,朱小旗走了过来“东家,俺们瞅见打白旗的明军有一股人冲进了山的东头。”
“派人去联络。”郑直想了想“就讲俺们是钦差。”
张荣无语了,却没有反对。如今的局面活下去才能谈以后,况且这一趟他们确实有皇差。
二人来到不远处,被邢老大等人收拢的七十多人还有张荣的十几号人已经等着了。
郑直要的只是把这些人控制住,并没有打算做山大王,因此并没有如同张荣担心的拆散了那十几个大汉将军,反而又给了他十几个人,凑够了三十人。剩下的六十多号人全都让朱小旗,刘三,刘六,刘七,邢老大,刘仲淮乃至贺五十分领。
而白石的那几个番子,郑直没有动,自然也没有肉包子打狗去给对方添人手。说到底如今有兵才有安全,再者一旦分给他们人,等到需要人手时,白石扣着手里的人不给他用咋办。
真是不经历不晓得,郑直都为他某一时刻的某些想法脸红,可还是干了。没法子,脸红总比见红好。
入了夜,郑直换了一身环臂甲,带着刘三得一队人下山了。他们趁着夜色下山,一来,泄愤。鞑子领头的火筛已经被郑直认定为仇人,奈何几万人里他也不指望能遇到,不过杀几个喽啰还可以。二来,搜集给养。军制,米一升,一人可食一日;牛一头食之,五十人可一日;马一匹食之,五十人可一日;驴一头食之,三十人可一日。如今所有马只有二十多匹,可不能都吃完了,逃命的时候也要用。
五月的天闷热异常,郑直身着铁甲,头戴铁盔,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大汗淋漓。只是他根本不敢脱,这东西是保命的。
此地不同于新河口堡那边,因此山下有处十几间土坯房子组成的村落。只是里边没了欢声笑语代之以鬼哭狼嚎。鞑子在里边或残害战俘,或蹂躏村民。
郑直看的一清二楚,听的清清楚楚,却啥都不敢做,啥都做不了。他们的运气不好,这一片全都是鞑子,所以打算摸几个鞑子泄愤,根本是引火烧身。他们的运气很好,从被杀死的明军身上剥去的甲胄,刀剑,行囊都堆积在不远处。
不多时,刘三凑了过来,拍拍郑直肩膀,郑直再次扭头瞅了眼村子里的群魔乱舞,转身撤走。
当初边墙外求助的女子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救救我!”
郑直本来以为他已经无所不能,可此刻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凡人。
回到山上,郑直并没有进溶洞,而是来到了虞台岭最高的山峰俯视周围,山下篝火无数,总体上看与白日并无不同。只是才发现远处还有一处营寨,看来至少有两支明军被围,另一支或者两支明军在与鞑子对峙。
“虎哥,你受了伤留下,俺去。”江彬拿起刀“今夜不杀出去,俺们都的死。”
“那行,俺断后。”李猴儿不甘示弱,站了起来“这帮侉子欺负俺们外地人,出去找他们算总账。”
江彬是宣府蔚州人,若是往日听到李猴儿这夹枪带棒的话一定恼了,可今日不同,宣府诸军确实把他们当做了弃子,白日里一次都不曾救援。反而趁着他们和鞑子拼命,收拢了古城河那边同样被围的三股明军。鞑子一般不到万不得已,夜里不动,因为两边都有很多人晚上看不见,所以要想活命,他们必须趁着今夜冲出去。
“好。”肩舆上的郑虎也不矫情,看向郑仟“三哥跟着俺。”下午的时候,他被两个鞑子各砍了一刀,虽然性命无碍,可是骑不得马了。
赵耀庆那个滑头倒是个狠人,为了不来,宁可自残。郑虎只好留下赵耀庆,带着郑仟来了。本想着带着兄弟发财,不曾想到头来,落得这种结果。
“虎哥,俺留在你这也不得用。”郑仟却道“还是跟着猴儿哥吧。”
他想要建功立业,可如今的局面保住命已经不错了。奈何若是这么回去,郑仟怕以后再也提不起刀枪了。想到家中的母亲妹妹,还有清苑的那个王氏,郑仟决定拼了。他想让家人在郑家抬起头,他想要为家人遮风挡雨。死了就万事皆休,若是活着就风风光光回去。
如今也容不得郑虎多想“就这么做,回去准备,二更弦月,动手。”
众人行礼,纷纷转身去准备。其实也没啥好准备的,他们来的匆忙,一到柴沟堡就得了军令过河增援,如今甚至只剩半日军粮。
二更时分,江彬带着江泰还有他的十几个军伴打头,后面跟着精心挑选三百衔枚选锋骑马直冲二河沟。此处是古城河唯一的浅滩,却地形奇特,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按照常理度之,迁延时日,并非上上之选。可郑虎偏偏选了这里,如此才能最大可能的出其不意。
鞑子在这里放的人并不多,只要快,并非不可能。至于这究竟是鞑子大意,还是故意留出破绽,没有人再愿意多想,因为哪怕那里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冲过去。为将切忌犹豫。
如此多的马匹很快惊动了周围的鞑子,哪怕因为是夜里,依旧派出了数支轻骑打着火把增援而来。
江彬等人到了二河沟,才发现这里泥土松软,根本不适合骑兵,不得不弃马。
“干死他们……杀!”江彬举起手中马枪大吼一嗓子率先冲了过去。
江泰却拉住江彬,将他推给一旁的参随,大吼一声“跟俺回家……杀!”
江彬想要再冲,却被他的两个参随死死拉住“爷,二爷已经上去了,弟兄们不能没有主心骨。”
江彬咬咬牙,扭头大喊“先过河者赏银百两……”
因为地形限制,这里并排只能走四人,哪怕再多的人,也只能添油加醋。
江泰上去没多久,就被抬下来了,虽然伤得很重,好在都是皮肉伤。
褪了甲衣,赤膊的江彬瞅瞅远处闪动的火光,他晓得耽误不得,一把推开身旁的军伴“不怕死的,跟俺来。”跳下岩石,夺了旁边军伴的盾牌冲了上去。
几个参随军伴没法子,赶紧拿着刀兵跟了上来,有几个甚至跑到了江彬前边。也不理会对方又踹又骂,挤开前边等着的一众官旗,杀了过去。
郑虎坐在简易的肩舆上不停张望二河沟方向,却迟迟没有等到消息。
这时一身血的李猴儿来了“虎哥,这么吊着不是事,天快亮了,你带着中军先往二河沟走。不管能不能打通,与其被四面围死,俺宁愿被水淹死。”
郑虎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烟“夜不收送来消息,张雄,穆荣两位游击那边刚刚也开始突围了。”
“难怪鞑子打的稀汤寡水的,原来是打算先粘着俺们,等天亮了再收拾。”李怀看看天色“那就更不能等了,动吧,否则俺们真的成了擦屁股的土坷垃了。”
“滚。”郑虎朝着大摇大摆离开的李怀咒骂一句,却立刻道“猴子,记着,一定回来。”
李怀也不回头,摆摆手走了。
郑虎这才对身旁的参随冷声道“兵发二河沟。”
今日黎明之前的夜空分外明亮,无数人在为活下去拼尽全力。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