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盗,廉台堡不但在去年挖了护城壕沟还灌了水,地库的入口特意被布置在了新修的东门瓮城内。原因很简单,东瓮城的地面与翁城是连在一起的,全部由铁筋,三合土一层层夯筑而成,光是修筑工期就用了将近半年。建成之后,因为发现了铁矿,又从平山运来了一船船废铁渣将墙角与地面又加热灌上了水泥。如今盛夏,可是东翁城之内寸草不生。地库入口位于翁城中心位置,修建为低矮的八角亭样式,却没有底座,只有一堵卷帘型砖墙,大门朝南。
整个地库内部占地宽广,单单东瓮城下的地库,就是从瓮城一直延伸到内城城墙,长四十丈宽十丈高两丈四尺。两侧由两人宽的甬道延伸到南北两座瓮城之下的地库,沿途有多处藏兵洞,同时甬道在该处变窄以备查验。
各处地库分门别类,又有在地库中央修筑八间,呈八卦形状,专门放置重宝隔断。为了防潮,地面铺设五尺厚的煤炭,用水泥间隔之后再次铺设五尺厚的石灰。
颦颦等人全都安置在了尚未启用的北瓮城之下地库内的乾字间。此处与其他隔间不同,最是宽敞。究其原因,八卦的中间位置被辟出与乾字间相连。
这里已经用堆满了冰块,并用冰做了一张床。郑直将颦颦有些僵硬的尸体放在了冰床上,又折返回去将孙二娘的尸体抱进来,然后是孙三娘。
他的心里很矛盾,明明瞧不上孙二娘,却又不舍得旁人触碰对方的身体。明明厌恶对方,却为了做给活着的人看,而不得不为孙家姐妹风光大葬。
实话实说,郑直原本对于孙二娘,孙三娘是打算与其他人一样草草烧了了事。可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怕锦奴和二嫚儿饶不了他,甚至怕二人因此有了其他想法。故而才勉为其难的让二人占了郑大车的便宜。
此刻郑直才留意到,孙三娘今日的衣着打扮,全是平日间他最喜欢的样式,颜色。甚至弓鞋上还绣了一行小字“郑氏妾,勿相弃”。
郑直突然不恨孙三娘了,她就是这么个性子,直来直去,宁折不弯。可你为啥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俺呢?若不是昨夜孙二娘的那一壶酒,如今就该是孙三娘在地下承受孙二娘的诅咒吧。郑直太了解那个……傻女人了,一切以他的喜好为准。
此刻郑直突然忘了,若没有孙三娘这一遭,今夜孙二娘是要被他陷害成疯子的。试问一个疯子,又怎么可能还记得他?倘若一个人在疯疯癫癫之下,依旧认得,记得他,又意味着啥。
哆哆嗦嗦走出藏藏尸的隔间,郑直瞅着朱千户招呼家丁扛着冰袋放进旁边的隔间。为了怕尸体腐烂,不单单乾字间,其余七个隔间也都会装上冰块。甚至做好这一切之后,还需要用石灰和水泥封死所有隔间入口。如今是盛夏地温太盛,哪怕有冰块也作用也有限。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可能的隔绝内外,尽可能的延缓气温升高的速度。为此朱千户不但将郑家存的冰都放了进去,还派人四处搜罗更多的冰。好在只需要十多日,祖坟那边就会修缮完。到时候三个人就可以长眠于郑家祖坟了。
郑直随手拿起朱小旗运过来的孙家姐妹还有颦颦的日常用品,翻阅了起来。颦颦看的东西不外乎是字画,只是有相当一部分明显是练字之后剩下的废纸。上边的字初时一个比一个丑,到了后来已经有些模样。郑直却一眼认出了这是谁的字,孙二娘的。这……啥意思?
脸色难看的郑直又去翻检孙二娘的物品,倒是没有发现颦颦的啥物品,不过却意外发现,对方竟然看了很多的书。《女戒》、《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幼学琼林》、《列女传》、《女孝经》、《闺范》、《女鉴》、《景德会计录》、《祥符会计录》、《庆历会计录》、《元和国计薄》、《四脚账谱》、《农桑辑要》、《茶经》、《煎茶水记》、《品茶要录》、《大观茶论》、《读茶经》、《书谱》、《续书谱》、《东坡题跋》、《论书》、《书法三昧》。
这么多书简单分成四类就好,一部分教女子谨守本分;一部分持家;一部分关于‘茶’的书;一部分关于‘字’的书,可以讲处处都与他郑行俭息息相关。
郑直找朱千户要了根烟,来到隔间门口,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仔细细的看着静静躺在冰床上的孙二娘。他晓得这个女人的好,没想到如此好。他晓得这个女人的努力,没想到如此努力。他晓得这个女人的上进,没想到如此上进。而他永远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女人。
贱人,做了这么多,也不告诉俺,枉死也活该,还连累了俺的……那也是个水性杨花的蠢妇。郑直突然对颦颦也产生了厌弃,俺还没死呢,就想着勾搭人,哪怕是女人也不行。
多情之人,必是无情人。
从地库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为了防止不相干的人乱讲,今个儿整个廉台堡都停工一日。待一切做好以后,郑直用木棍在地库入口的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开始将三人生前的衣服,书画,平日间喜欢的小玩意统统堆窿在一堆点燃。留下逝者的衣服自用,那是小门小户做的。一般稍微体面点的人家,咋也不会做这种事。
郑直原本是打算分成三堆分别烧的,可如今全都堆在一起。让他无语的是,三个人的衣服一个赛一个,尤其是孙二娘,整整用了三大车装。看做工,绝大部分都是绫锦院的,果然是个败家娘们。咦?这肚兜咋这小……算了。这个疯婆子咋不早点穿出来让俺瞅瞅?
“疯了,你这个疯子?”二嫚儿捧着郑直的脸颊“都给了奴,达达怎么办?奴不要……”
“俺愿意,给的就是二嫚儿。”老光棍霸道的看着这个即将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日后俺的话二嫚儿必须听,不听俺就收拾二嫚儿。”
肥水不流外人田,讲出来虽然很残酷,可是李娘子、王娘子等人名下的所有产业,他是不会便宜外人的。老光棍已经让朱千户以二人名义,将她们在产业里的所有人手都找借口支开。理由也很好找,扩充产业。最近两年她们的产业确实一直在郑直的支持下不停扩充,不会引起怀疑。只是当这些人到达目的地后,很多事就要改改规矩了。有些人比如李娘子的那位表兄吕掌柜,晓得的太多了,传出去对郑家,尤其对郑直相当不利。这不好,那些秘密还是永久保存比较好。
“真是个活土匪。”二嫚儿嘲讽一句,却封住了对方的嘴。良久之后,二嫚儿才放了他,慵懒的靠在对方滚烫的胸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要杀俺,结果俺被人救了。”老光棍低声将整件事改头换面的讲了出来。若是讲出原委,那么孙三娘杀他,只会有损老光棍的形象,甚至让锦奴和二嫚儿胡思乱想。所以故事里郑虤成了凶手,齐嫂子是帮凶,而他被凑巧拜访的孙汉所救,不过孙二娘她们都命在旦夕。全程没有死一个人,至少目下如此,没法子怀孕的女人听不得那些。
“你给我的这些……”二嫚儿是个精明的,立刻想到了其他。
“俺要早作打算。”老光棍抱紧对方“那些都是俺的产业交给她们管着。如今她们眼瞅着不成了,俺只信得过你们二人。”
“合着是旁人不要的。”二嫚儿冷哼一声,却不等老光棍开口,她突然惊叫一声“谁?谁要杀你?”赶忙坐直身子开始事无巨细的察看对方有无不妥“伤哪了?严不严重?郑虤是吧?那个畜生,从小就不是东西……”
老光棍原本瞅着二嫚儿对他的安危丝毫不在意,心里有些不满。不想这婆娘竟然是后知后觉,哭笑不得的将她拉回怀里,抚摸对方的腹部“放心,放心,俺活着,这不好好的。”
“那个祸害不能留着了。”二嫚儿一听顿时拍拍胸口,松了口气,抱住了老光棍“否则,万一对锦儿下手怎么办?”
老光棍拍拍对方“俺懂。”事实上,若不是担心消息走露,让李娘子和王娘子的家人走脱了,他从廉台堡出来就要去林济州看看郑虤死活的。如今在老光棍眼里,郑虤啥都不是,连一两银子都比不上。
“是不是二娘有了意外?”二嫚儿在极边之地见惯了生死,远不像郑直想象的那般脆弱。至于老光棍讲的都在救治之类的话,听听就好。可终究忍不住想要问一声,试探也罢,刨根问底也罢,就是要问。
“她们主仆还有颦颦都没有挺过去。”老光棍晓得瞒不住精明的对方,索性坦言。
“达达打算如何收场?”二嫚儿似乎是随口一问。
“尸首俺用冰封了起来,目下已经开始重修祖坟。”郑直暗呼侥幸,果然被他猜中了“她们三个都是要进祖坟的。因为今个回来太晚了,所以明日俺禀明了祖母之后就去林济州。”
“如此也不枉她们跟了达达一场。”二嫚儿很满意老光棍的安排“对了,达达给了奴这么多东西,锦儿那呢?”二嫚儿又坐直身子,审视对方。她对孙二娘是怜悯,可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要继续求生。孙二娘留下的东西,只要老光棍敢给她,她就敢要,并且一点都不觉的烫手。
老光棍被对方左一榔头右一棒槌搞得有些疲于奔命“俺这次没有给她,都给了二嫚儿。”
心思通透的二嫚儿一听,顿时不满,伸手就掐“好啊,我说怎么这般大方,原来人家早就不稀罕了。也就奴好欺负,跟猫啊狗啊的一般,平日间给个三瓜俩枣就欢天喜地的任你这强盗折腾……”
“这又怪不得俺,二嫚儿以前不是俺的二嫚儿。”老光棍狡辩一句。
二嫚儿一听,停下了手,不吭声了。
老光棍却赶忙起身搂住对方“俺的错,俺的错……”
“自然是你的错。”二嫚儿伸手抚摸对方日渐成熟的脸庞“谁让你晚生了二十年,都是五哥的错……”
这五哥自然不是二伯那个刚刚出生几日就夭折的五哥。虽然对方做法有些不妥,可是老光棍却并未生气。不晓得为何,看到二嫚儿在他面前各种撒泼,算计,老光棍的心情就十分舒畅。甚至巴不得对方算计的再狠一些,言语再刻薄一些。
万变不离其宗,二嫚儿所有的手段不就是为了银子吗?又不用动脑子,只需掏银子就可以让这只暴躁的母大虫转眼间变成温顺的狸奴,而老光棍目下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腊梅。”二嫚儿突然扬声“请岑娘子过来。”
外边的腊梅应了声,出去了。
二嫚儿推推老光棍“去去去,奴可听不得这闹心的动静。”显然与昨日不同,这次却不是生气了,而是奖励。
老光棍瞅瞅外面的天色“天快黑了,不妥……”话没讲完就被一脚踢下了炕。
“呦,这就又开始了?”老光棍刚刚爬起来,就看到了门口出现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也不吭声,伸手将对方抄起,扛着往东套间走去。
二嫚儿答应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顿时拿起一个枕头扔了过去。却终究慢了一步,被这对狗男女跑了。不过二嫚儿又不是真的生气,白了眼门口不知所措的腊梅“让人给府城的我那外甥传话,明个让他过来一趟。”
腊梅应了一声,捡起枕头,拍拍上面的灰,抱着走了,不多时又换了一个新的枕头送来。以往三奶奶可舍不得如此铺张,可如今不一样了,她花的起。
“重修祖坟?”一早尉氏刚刚洗漱好,正要吃饭,郑直就跑来告知要重修祖坟。
“是。”郑直恭敬道“孙儿前年回来的时候,其实做着两个打算,一个是孝敬陈师父,另一个就是重修祖坟。只是去年耽搁了,正好想要趁着如今人工便宜,将祖坟重新修缮。”
“你后院的女人呢?”尉氏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从前夜开始,五房的那几个女人外出就没有回来,甚至冯氏派去跟着的婆子也没有回来。她本来以为郑直会主动给出一个理由,可是眼见着对方做的越来越古怪,却对那些女人的去向秘而不宣,索性挑明。
“没了。”郑直也没有犹豫,愤愤不平道“被人毒死了,二十五个,一个不剩。”
尉氏眼角一跳“谁?”她已经顾不上追究怎么一时之间竟然冒出了如此多的女人,孙儿的安危更让她牵肠挂肚。
“不晓得。”郑直语气平静“那些人本来是想杀俺的,结果真定的孙汉孙秀才来找俺,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都死了。”
尉氏觉得头疼“他们为何要杀你?”
“应该是为了买卖上的事。”郑直平静如水“俺院子里的孙二娘,孙三娘,颦颦是祖母照看过的,俺想让她们入祖坟。至于其他人,俺已经让人做了处理。”祖母整日忙的都是家里的大事,哪会记得孙二娘等人的身份,旁人就算记得,又咋会多嘴。
“你年纪不小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尉氏没有同意却也没有反对,而是顺势提出了她关心的话题。至于郑直讲的这些,她无力探究真假。
“祖母容禀。”郑直赶紧道“俺那都是一些重要的东西,若非信重之人看多了,恐怕不妥。”
尉氏后边的话不讲了,好一点想,显然有人下毒这事已经让郑直处于一个极度小心的地步。坏一点想,郑直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那么你的院子谁来管?”
“俺还没想好。”郑直其实早就有了打算,不过此刻不能提出来。因为还牵扯到十娘子上京的大事。按理讲有了身孕,咋也不可能被放去京师,可没法子,十娘子要亲眼看他披红骑马游街。
“那就让锦瑟先把你后院管着。”尉氏不动声色道“你院里的婆子还是得用的。”
郑直一愣,后院的事一直都是孙二娘管着的。心中有些无奈,咋这个连院子都不出的女人竟然连祖母都夸赞?思来想去,似乎还是银子堆出来的,与孙二娘根本没啥关系。
只要这一点想通了,郑直的心情又恢复了开朗,出了郑家直奔廉台渡。郑虤,做兄弟的昨个没听到你的喜讯,今个来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