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楼,高三丈三尺,面阔十丈,通进深四丈三尺,门楼为单檐琉璃瓦宫室建筑。平面呈长方形,面阔七间,中间五间敞开着,两头各有好似钟鼓楼的单间,楼外东西各有碑亭一间。
夕阳西沉,“媚香楼”的东家梅琏带着几个手下,再次不厌其烦的来到门楼内检视一番。阳和楼的门楼并不大,拢共只摆了十二张桌子。届时本县士林中的三十二位翘楚还有一位藁城士人程敬,将会齐聚于此。与致仕太仆寺少卿霍贵,致仕都给事中张铎,本科顺天府解元郑直,三人共同评议在楼下关庙周围与会的本府学子诗文。
“窦大家呢?”梅琏再次看过菜单之后问身旁的下人。窦大家是他通过好友,特意花高价从开封邀请而来助阵的,为的就是让他的头牌清倌人刘耐惊儿一鸣惊人。
“在楼下偏院歇息。”下人赶忙小心翼翼的回复。
“切不可出了差错,否则小心尔等的皮。”这次雅集对梅琏很重要,是他冲击真定府勾栏业首位的重要一步。
自宋代以来北方就有「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的谚语。「花花」即「华华」,寓意真定府的繁华似锦,出於宋、元时代的北方民谚。这天下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真定城某些陋规却没变,始终沿袭了下来,比如勾栏。
繁华之处,怎可没有勾栏,勾栏之处怎可少了曲艺。作为催生元曲的重要发源地,歌姬斗艺早就已经成了真定府的招牌。谁敢自夸真定府勾栏头把交椅,那么谁家的优儿就必须在曲艺上能够压住所有人。
可是真定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十四里之内,大小百余家勾栏还是有的。自说自话,当然无法服众,任何想要争坐真定府勾栏头把交椅的书寓,青楼,只有公开斗艺获胜,才会被同业承认名副其实。因此每年城内大大小小的庙会,吉庆之上,就成了各家大显神通的地方。
可这终究还是无法服众,毕竟没有文化人背书,谁都可以不认。于是有人提议,模仿南边来一次雅集。一来提升真定勾栏名声,二来,借着与会文人正式一较高下。
众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心里恨不得对方全家去勾栏做买卖,面上也要和气生财。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自然获得了首肯,就这样,整个真定府的勾栏都动员了起来。
原本梅琏还心怀忐忑,却不想老天爷都帮他,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郑解元送到了他的面前。少年慕艾,他完全懂,却对郑直的喜好有些意外,对方竟然独好妇人“范秀才来了吗?”
“来了。”下人回了一句“按照爷的吩咐,安排在了甲等席面,婆子和丫头也都准备妥了。”
梅琏想了想“先不要声张,俺自有安排。”
这范秀才单名一个‘进’,今年二十五岁。九年前就中了秀才,人人都夸是神童,将来必定早登皇榜。奈何时运不济,三科下来,次次落榜。偏偏此人不善货殖,家里过得紧巴巴的,全靠老娘和娘子胡氏缝缝补补。按理讲,此人可不够资格坐在甲等席面,这全都是他安排的。之所以如此,很简单,对方的娘子胡氏生的标致,可人。
正在这时,又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对方朝着梅琏拱手“梅东主。”
“高东主。”梅琏回礼,来人是真定同业‘环采阁’的东主高瀚文。本次雅集斗艺中,媚香楼的强力对手。
梅琏若是真的有偌大脸面,也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他对郑直讲的,孙逊给他面子芸芸,不过自说自话。甚至若不是郑直赏光应邀而来,梅琏根本没有资格提前入场布置。霍贵和张铎可不是他请来的,甚至这阳和楼也不是他从孙知县手里借的,乃是面前的高东主所为。
对方之所以能够手眼通天,盖因曾经是本府学生。奈何留恋勾栏,被提学御史夺了功名。高瀚文索性破罐子破摔,为当时梅琏楼里的头牌芸娘赎身。梅琏倒不是稀罕那三百两赎身银子,只是单纯想要成全二人。
这本来也算佳话,却不想高瀚文二人忘恩负义,竟然开了环采阁和他抢买卖。更让梅琏恼火的是,高瀚文凭借曾经在府学的关系,还有曾经的学生的身份,短短几年就让环采阁盖过了媚香楼的风头。如今已经隐隐有执真定勾栏牛耳的趋势。
“得知今夜盛会,拙荆有几位手帕交,想要领略本府文教盛况。”高瀚文手腕一挥,折扇打开,也不回头,道“把西边单间收拾出来。”
“慢。”梅琏赶紧阻止“高东主此举怕是不妥吧?今日来此的都是男子……”
所谓的手帕交,梅琏当然晓得咋回事,都是芸娘那个他骑烂的贱人从各地搜罗来的小顶人。先拜了姐妹,然后被送进了本地名流家中做妾。若讲环采阁的异军突起与此无关,打死梅琏都不信。
这种不入流的法子,梅琏是不屑为之的。关键他想送,人家也不收,毕竟身份不符。如同邀请郑直一般,若不是因为那个姓孙的小贱人,对方又怎么可能痛快答应今夜赴约。
“两边单间有婆子把守,无事。”高瀚文直接道“我等做的是雅事,今日来的也都是俊杰之士,梅东主切莫多想。”
人家有张巧嘴,梅琏斗不过。早知如此,当初也该试试。他只能冷哼一声,也不纠缠,扭头对家人道“去,把东边单间收拾出来,霍大家要用。”
两边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今夜的雅集,注定会很热闹。
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北大街上,因着八月节,路上人来人往,也没有引起旁人格外注意。
郑直瞅瞅车窗外“先讲好,若是被人拆穿,抓你们浸猪笼,坐木驴,俺可不管。”
“你要是舍得,我们无所谓啊。”一身道袍,头戴儒巾,甚至还粘了胡子的颦颦得意的将身旁同样装束的孙二娘拉进怀里逗弄“来,给爷笑一个……”没讲完,她就先笑了起来。
孙二娘推开这个越发没规矩的婆娘,坐直身子。励志要做好郑家妾室的她并不愿意抛头露面,奈何颦颦被她的心头肉勾搭着偏要出来。达达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因此三人就化了妆,在王嬷嬷配合下,被偷了出来。达达果然本事,那王嬷嬷都快五十了吧?
瞅了眼向外张望的李茉莉,孙二娘少有的不满道“这外边除了臭男人就是臭男人,有什么可瞧得?跟前这个香的看够了?”
李茉莉一听,赶忙正襟危坐。旁边的郑直笑着用折扇指指对方“哪个男子有这么大?”
李茉莉低头一看,果然,因为坐直身子,她都看不到自个的腿了“要不,奴不去了。”
“想什么呢?”颦颦却不答应了“今个儿八月节,莫要惹我不开心。”伸脚放到了郑直腿上“郑解元总不会让我等吃亏吧?”
孙二娘没有吭声,这她早就想到了。李茉莉和她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可正因有了这对宝贝,达达才对她恋恋不舍。孙二娘自然不想因小失大,故尔束胸和白布也就舍了。
“俺记得这楼上两边有单间。”郑直伸手握住了颦颦的腿,脱下缎面皂靴,把玩起对方盈盈一握的小脚。
“达达不会是想……噫……”颦颦嫌弃道“好不正经。”却又笑了起来“达达若是有本事,奴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法子呢?”
孙二娘笑着凑到了颦颦身旁“咱姐妹一起多好,何苦回去看人脸色?”
颦颦立刻变了脸“你又坏我兴致。”
如今已经是八月了,算算日子,李遇阳的科试也该结束了。对方该来接她或者打发人来接她回安阳了。
“我倒有个主意。”李茉莉大着胆子道“给你家大姐在这招个女婿就好。”
颦颦把眼一瞪“住口,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怎么编排的。告诉你,就算那样,这家里,你越不过我们。”
李茉莉脸色涨红,不敢吭声,此刻一只有力臂膀将她揽入怀里。轻轻安抚道“今个不提不开心的事。”
颦颦可能自个都没有留意到,她已经松口默认了某些提议。只是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郑直既然已经决定要留下颦颦,又怎么可能让对方再回头?算算日子,萧韶那里应该已经动起来了,也许不久将来,李遇阳就该带着他身败名裂的闺女来了。
颦颦撇撇嘴,抽回腿,扭头对看笑话的孙二娘道“瞧瞧,我这还没进门呢,就人嫌狗弃的。算了算了,还是从哪来滚回哪去吧。”
孙二娘却笑着将对方揽进怀里,反客为主道“不准,留下来陪我。”
颦颦一愣,就眼睁睁瞅着对方欺了过来。
郑直哭笑不得,赶忙放下车窗,却趁着车厢里擦着黑,伸出手。
颦颦浑身一激灵,牙关失守,被母夜叉打了进来。
朱千户见怪不怪,从怀里拿出棉花球分出两块递给赶车的贺五十。
贺五十咧着嘴,接了过来“驾。”
虽然天色尚早,可是阳和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真定是府城,又是巡抚,巡按两察院驻地,影响范围波及真顺广大四府。若是能够在今夜做出佳品,好处自是不言而喻。因此明明只是真定县勾栏鼓捣出来自娱自乐的节目,却引来了无数周围各县文士。
又因为真定是木植集散地,山西的,河南的,山东的,甚至江南的众多客商云集于此。无利不起早的他们也想着寻一二可造之材资助,因此不但楼下南面摆设的五十桌早就座无虚席,就连阳和楼北面临时添设的五十桌也几乎坐满。好不热闹。
得知郑直到了,梅琏赶忙推掉一切,迎了过来。远远的就瞅见了郑直站在两辆马车前抽烟“小的忙昏了头,还望解元公莫怪,快请登楼入席。”
“梅东主。”郑直并没有动,低声道“俺记得楼上有单间?”
“是。”梅琏恭敬地回道“只是那地方不大,故而解元公与霍老爷,张老爷的位置在楼内明间主座。”
“梅东主误会了。”郑直不动声色道“俺有几位朋友,也想凑趣,却又不便抛头露面……”
“如此解元公放心,包在俺身上。”梅琏赶紧接过话,他还奇怪,为何郑直带了两辆马车来“解元公的朋友,自然不能怠慢。一会不妨将马车停到楼下,从门洞直接上楼。”不便见人?大男人有啥遮遮掩掩的,那么一定是女眷。梅琏不由好奇,对方这是又勾搭来谁家的小娘子了?却并没有任何磕绊就应承下来。
至于原本被安排进东边单间的霍大家,请出来另行安排就是。一个乐妇,还真当自个多金贵。不过他千金调教的刘耐惊儿可惜了“俺去安排,请解元稍候。”
郑直拱手道谢,转身上了车“妥了。”走进来,坐到了颦颦身旁“咋了?俺的林妹妹被个顶着两个鱼泡的俊后生勾搭的魂飞了?”
颦颦哇的哭了起来,钻进郑直怀里。
孙二娘笑着看了眼李茉莉,对方吓得浑身一哆嗦“我,我,我自个儿来。”钻进了孙二娘怀里。
郑直差点笑岔气,颦颦见此,越发恼火。也不哭了,推开郑直,坐到了孙二娘身旁,架起对方的胳膊,也钻了进去。
这下孙二娘没忍住大笑起来,得意洋洋的看着郑直,模仿对方语气“郑兄咋讲?”
郑直叹口气,在三人注视下,起身来到孙二娘近前,双臂齐出“给俺匀块地。”讲完将三人抱进怀里,却一个不防倒在车板上。
四人正打闹,外边传来敲门声“五郎,程老爷来了。”
没了胡须的孙二娘赶忙用嘴封住了想要扎刺的颦颦,推推李茉莉,将身下的郑直放了出来。
郑直有些狼狈的从车里走了出来,瞅了眼装聋作哑的贺五十,笑骂一句。待下车后,向离着老远的朱千户和程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