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一支小型马队来到了保定府城东,瀛海门外。马队之中有一个面色黝黑,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受了伤,胳膊吊在脖子上,显得颇为狼狈。
按照马队管事所言,他们半路上遇到了马贼,不算坐骑,三十匹马如今只带出来十二匹。门监税吏却不以为然,依旧要他们按照执照所载如数科税。
管事无可奈何,好说歹说,又塞了一两银子,这才被放进了城。马队出了东关并没有投宿榻店,而是来到了城中府前街一家名为隆庆号的当铺。
再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二十匹马,赶在天黑前,租下了距离府前街不远的一处院子。
“俺此次带来了一万八千两银子,一千两金子,还有一批珠宝,字画。”郑直一边清洗掉脸上的伪装,一边道“金子俺带走,银子就留给隆庆号做本金了。至于那些珠宝,字画,来路不正,田掌柜想办法处理了。”
他在张老庄拢共从张茂家里翻出来两万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金子,大量的珠宝字画和总数两万多两的孔方兄弟会会票。按照张茂交代的他如今大部分的现银都投进了孔方兄弟会这个大买卖之中。郑直自然全都笑纳了,这些会票,连同他之前的八万多两孔方兄弟会会票,每年光是吃息就能有两万多两。待到明年年初他就会放出去,换银子,毕竟原计划这买卖就只做三年。
将张茂家的余孽处理干净后,郑直就按照约定,先给了每个人一百两,然后将其余的全都藏在了这二十匹马身上。依旧分兵多路,他带着刘三,朱总旗趁着第二日夜色转移。而刘六和邢老大则各带一路人分别朝着河间府和顺天府佯动。至于齐彦名,托庞文宣的福,带着正式入伙分了银子的李家兄弟先期去真定府做点事。那个方昌,就是三伯母的表弟。
“是。”侍立在一旁的中年人立刻道“东家的这笔款子可是解了隆庆号的燃眉之急。”
“哦?”郑直有些意外,毕竟田掌柜等人才在保定落脚不到一个月,买卖开张也不过才三日。此刻听对方的口气,已经遇到了麻烦“这是为何?”
“俺们是外来户,虽然有东家的书信,顺利的开了张,可是同行是冤家,有人就想着要让俺们摘牌子。”田掌柜苦笑“好在俺们这当铺不过是个招牌,那边看俺们不接招,这不,放出风,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你出个单子给俺。”郑直简单回了一句“那些珠宝字画里边挑一些一般人认不出的留下。”
田掌柜人精一个,顿时就懂了郑直的意思,有些犹豫“若是如此……”他有心想劝,却又不敢。
“田掌柜放心。”郑直擦了擦脸,将毛巾放在脸盆架上“能和气生财,最好。遇到规矩人,正常的竞争,俺们愿赌服输。可既然人家已经背后捅刀了,俺们还束手束脚,岂不成了胶柱鼓瑟?”
“东主高见。”田掌柜早年也修举业,只是没有机缘这才从商,自然听的懂郑直的话。着实松了口气,他是做正经买卖的可不想用太阴损的法子,毕竟买卖是东家的,阴德是他的。
送走了田掌柜,郑直皱皱眉头。像田掌柜这样的人,守成没问题,很合适,可是开拓就不行了,太慢了。奈何他手里没有信得过的人,若是放一个敢打敢冲,却别有所图之人,他真没有把握控制住。毕竟王增就在郑家的那位老账房眼皮底下玩了一手绝活,差点把他气死。
总算这趟不虚此行,郑直原本打算歇一夜就走,可是为了坑清苑同业,只得多歇几日。伸了个懒腰,吃完饭后,他来到了院中锻炼身体。
如今他的锻炼并不是完全按照史臻享制定的那份,而是经过钟毅重新归置的。因为效果不错,他也就坚持了下来。
练习完其它科目,准备望月时,突然发现一个身影只穿着红绲,抱着衣服从对面亮着灯的小楼二层爬出。那人也不顾尴尬,从房檐上跳了下去。看对方动作熟练,显然是老手。
郑直正好奇间,就看窗边紧跟着就出现了一个娇俏女人。因为天黑,对方也没瞅到他,抱着一双靴子扔了下去。片刻后,女人身旁出现了一个彪悍的男人,许是好奇,站在女人身旁,也探身张望。
不多时,瞅见了只穿着褶裤的郑直。顿时不满,指着这里,骂骂咧咧起来。
郑直无语,不再理会对方,开始望月。却不想那人见他还敢站在院里朝着这边张望,竟然提着刀找了过来,结果自然被朱总旗等人按在了地上。
“有种打死爷爷。”那汉子恶狠狠的看着依旧纹丝不动的郑直“否则老子弄死你。”
“拿着俺的名帖,去一趟府衙。”郑直眼皮都不动一下。
“慢。”朱总旗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一声,准备走。可是之前嚣张的男人,却赶忙阻止“你谁啊?”
“掌嘴。”郑直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
刘三二话不讲,拿起临时找出来的竹板照着来人的嘴就是十下“禀公子,掌嘴十下行刑完毕。”
“俺错了,错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作为光棍,首先就要懂如何辨别官员,能够弄死他的官员。对方的家仆绝对是久居公门,他懂惹了不该惹得人“老爷抬抬手……”
“再掌。”郑直却立刻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刘三拿着竹板,又是十下。
那汉子见此,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吭声,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才听对方又开口“你女人确实偷人了,不过你进去前,奸夫跳窗户跑了。你打算咋办?”
汉子一听,不吭声了。
“难道你早就晓得?”郑直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一边接过朱总旗递过来的毛巾擦汗,一边问。
“那人是俺们这豪商。”汉子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声“他家产业多,俺要是做买卖,没他帮衬,开不了。”显然郑直的气势已经把这个没见识的蠢货吓住了。
“产业多?”郑直笑了笑“能有多少产业?”
“光是城里就有百十间铺子还有门面,城外还有良田数百顷,其他的俺就不清楚了。”汉子看郑直感兴趣,立刻如数家珍的讲了出来。
“你叫啥?”郑直又瞅了眼对面,二楼不晓得啥时候已经灭了灯。
“国延礼。”郑直点点头“滚,俺就在这,不服气就过来。”
刘三、朱总旗立刻松开对方。
国延礼赶紧道“不敢,不敢。”起身就跑。
第二日一大早,郑直化妆后,带着一个家丁与刘三,朱总旗等人分头携带田掌柜挑出来的东西开始在城内的另外四家当铺典当。清苑县周长不过九里,作为县城当然远超藁城县,可是作为府城,实在难副其实。
东西出手之后,郑直就撤了伪装,干脆开始在府前街转悠起来。两个孩子出生了,他总得准备一些见面礼。从张茂那里找到的,当然是好东西,可一来是贼赃,二来晦气。郑直宁肯花大价钱买一些再送给两个孩子。
“客官好眼力。”伙计拿起一架做工精巧的风车还有另一只竹马递给郑直“这是俺们新到的东西,小孩子最喜欢了。”
郑直听了直翻白眼,接过来风车和竹马瞅了瞅,放在了面前“把那个拨浪鼓,九连环,陀螺,捻转,傀儡,皮影还有刚才这两种,一样两个,都包起来。”
他手里有珠宝行,早就已经准备了一堆贵重的物件,可事到临头,才发现,竟然都不是小孩子会喜欢的。
傍晚回到院子,郑直刚想吃饭,朱总旗进来通报,有位姓董的人想要拜访,还送来了手本和礼单。
郑直接过来瞅了瞅,来人姓董,名阳,有个一好大的名头,将仕佐郎。将仕佐郎为散官,国朝从九品官职初授,或为朝廷对“义民”的旌表奖赏所授义官。只许冠带,不令管事,也不支俸,有官阶而无官职,是虚衔。董阳既然产业众多,得这么一个微末义官名号,郑直也没有多么惊奇。至于礼单上大到宅院,小到金银,还算是份重礼“请。”
“在下早就听闻藁城郑氏的大名,一直为无缘相见而大恨。不想今日才晓得,郑解元就在眼前。”来人衣冠楚楚,谈吐儒雅,俨然一位中正持重之人,全没了昨夜的狼狈。是的,此人就是昨夜偷情被郑直瞅见的那个人。
“些许薄名,不值一提。”郑直笑着摆摆手“董佐郎的名头俺也听人讲了,在这府城之中才是个中翘楚。”
董阳,经过三十年打拼,在这保定府积攒下了好大一份产业。这么多年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知凡几,却是头一次和早慧之人打交道,讲实话,有些准备不足。
在他看来,郑直可是十三岁中了解元,聪颖过人是一定的,傲气自然小不了,同时肯定也少不了那些穷酸好虚名轻实务的毛病。可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判断错了。郑直固然年纪不大,却并没有盛气凌人的傲气,反而显得平易近人。只是这种平易近人不同于折节而交。董阳也无法形容,似乎更像是尽在掌握的自信,似乎还有旁的。总之,让董阳很不舒服“惭愧,惭愧。对面的国娘子,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确实是朵鲜花。”郑直似乎只是随口附和。
“郑解元也这么认为?”董阳眼睛一亮,想到中午时国娘子讲的昨夜之事,顿时有了主意“那国娘子的手艺颇为出彩,尤其是那道小炒肉,让董某回味无穷。不晓得郑解元可愿意过去尝尝国娘子的手艺?”
“怕是不妥吧?”郑直一愣,赶紧摆摆手“国东主……”
“郑解元尽管放心。”董阳却赶紧道“国东主若是晓得解元能够去他家品鉴,没准还会庆贺。”
郑直和董阳对视一眼,颇为心动,却又难以下定决心。
“这小炒肉,肉质鲜嫩,口感香醇,肉质柔软,且带弹性。”董阳见此加紧吹嘘“实乃人间极品。”这厮显然极力促成此事,不留神,讲的有些露骨。
“听董佐郎所言,俺确实口舌之欲大增,有些忍不住了。”郑直终于下了决心“尝尝就好。”
杨花绕书暖风多。晴云点池波。戏数翠萍几靥,零星未碍圆荷。软人天气,半如溽暑,半似清和。说与香篝温火,酒痕梅却衣罗。
国延礼瞅瞅时辰,如同往日般叮嘱伙计几句后,提着酒壶从铺子里出来直接回家。老远就瞅见家中二楼的灯灭了,不由皱皱眉头,按照他和董阳间的默契,对方是不能留宿的。走到院外,拍门。才几下,门内就传来动静,开门的竟然是董阳。
对方不等他开口,直接示意他闭嘴,跟进来。
国延礼不明所以,只好走进门,插好门栓,跟着董阳来到了东厢房,无视了炕国娘子那上衣衫不整的婢女,瞅了眼桌上的一锭二十两银子问“董东主俺娘子咋了?”
“没事,好着哩。”董阳自顾自的坐回炕上,抱住婢女“桌上的你拿着,这几日就不要回来了。”
“啥?”国延礼又瞅了眼银子“为啥?”
“你家娘子手艺好,俺请对面的官人尝了尝,估计吃上瘾了。”董阳笑着将麻木的婢女压在身下。
“那不成的。”国延礼赶忙道“讲好的……”
“嚷嚷啥?”董阳斥责一句“俺又没亏待你。日后再多给你一条财路。”
国延礼放低音量,委屈道“那是俺媳妇……”
“如今想起来了?”董阳看对方不识好歹,没好气道“俺用的比你勤快吧?反正你喜欢当王八,多当几次也无妨。过几日,再给你二十两。”
国延礼无可奈何,坐到了椅子上。董阳也不在意,反而因此卖力起来。
“怎么也算是兄弟,见见又如何?”郑直拿着红绲一边穿,一边透过窗户缝隙看了眼门外,一辆马车停在院外“没准俺们三个还可以坐而论道。”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国娘子无可奈何道“就晓得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俺把你要过来咋样?”郑直笑着凑到对方身旁将国娘子揽入怀里“日后就俺一个人欺负娘子。”
“跟着那王八总还有个名份,跟着你,哼。”国娘子很清醒“难道去你家挂牌子?”富豪之家总会备有侍妾平时在家供主人消遣,遇到好友贵客则被派去接待。
郑直皱皱眉头,突然对这庸脂俗粉没了兴趣,果然是个没见识的。敷衍几句后,连对方的肚兜都懒得偷,直接穿好衣服走出卧房。一下楼,就看到董阳从椅子上起身,凑过来“解元今日可有安排?”绝口不提楼上的事。
郑直摇头“没有,董佐郎可有推荐?”因为这个意外,今日刘三和朱总旗也不可能出去典当了,真是有得有失,得不偿失。
“如此,在下请解元去一处地方赏花。”董阳显然意有所指。
郑直拱手“有劳。”毫不迟疑的跟着董阳上了门外的马车,看都不看身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