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汉日程安排的很满,第二日一大早就鼻青脸肿的启程继续赶路。郑直瞅着对方的背影撇撇嘴,喊上朱千户继续开始寻找合适的买卖。不论如何,他想先弄一家当铺和一家货栈。
“阁下有何贵干?”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走进酒肆包间,余光扫了眼为他开门的髯须大汉,眼睛一眯,停下脚步。蛇有蛇道,鼠有鼠洞,虽然全无证据,可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二人身上的那种特殊气息,杀过人,还不是一个。
“小可姓董。听人讲谭郎手里有府城内不少人的借据,特意慕名而来和谭郎认识一下。”郑直拱手起身。
他还是很小心的,尤其和这种游侠,城市不惩之徒接触。至于为何姓董,李娘子似乎很喜欢董大的曲谱,前夜哼了不少《大胡笳》、《小胡笳》,他索性借来做坏事。
“如今认识了。”中年人依旧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不晓得公子还要作甚?”
“谭郎何必如此。”郑直坐了下来“俺初来乍到,打算做些小本买卖。瞅上几户产业,就想要赎下,不晓得谭郎肯不肯割舍?”
“怎么个赎法?”谭郎眉头一挑。
“原主咋赎,俺就咋赎。”郑直再次伸出手请对方入座。他自认还是讲究人,能和气生财,吃一些小亏也就不吭声了。
谭郎犹豫片刻,终于走了进来“那公子是要吃大亏的。”
“没办法。”郑直自嘲一句“谁让俺瞅上了。况且能够交到谭郎这般的朋友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俺若是不答应呢?”谭郎却一变脸。
“俺也没法子。”郑直无可奈何道“最多就是用这些银子去官面上找找门路,安阳县不行就彰德府,彰德府不行就兵备道,还不行,俺就真的佩服谭郎的手段了。”因为不是本乡本土,所以他对地面上的光棍只能拼‘狠’。当然也因为不是本乡本土,所以他更加肆无忌惮。
谭郎沉默以对,他相信对方言出必行。虽然他这些年孝敬了不少官员,可一官更比一官高,是总有更大的官,而不管多大的官都喜欢银子“郑公子讲讲要哪家的吧。”
“俺也不贪心。”郑直直接道“谭郎把手里当铺,货栈,绸缎庄子的借据都拿出来让俺挑挑。”他也是迫不得已,转了两日一无所获,不是位置不好,规模太小,就是店铺东主无意转让。晌午出来恰好瞅见这位带人逼债,才灵机一动想到了此法。
“不贪心?”谭郎都想骂人,他手里最挣钱的就是这些,不过对方没有要良田确实让他有些意外“公子若是都拿去,俺就喝西北风了。”
“这么讲,谭郎是回了俺了?”郑直好整以暇的端起酒杯。
“公子开了口,俺自然不能不给面子。”谭郎却又变了态度“不过公子一来就要东要西,总得露两手,让俺心服口服吧。否则传出去,俺就没法在这府城内混了。”
郑直点点头,云淡风轻的问“有道理。你讲吧,要俺宰了谁?”
谭郎无语,却也更加小心“公子说笑了,俺是求财,又不是求命,何至于此。”
郑直放下酒杯“请指教。”他自然晓得对方不会如此,才要虚张声势。这也是跟杨儒学的,尽管在郑直看来,不过是欺软怕硬。
“公子若是能在大郡侯后堂吃杯茶,俺就会将那些借据全都奉上,任凭公子挑选。”谭郎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题目“期限一个月……”
“你准备吧。”郑直起身“俺这就去拜会一下大郡侯。”
“如此俺就等着公子的消息了。”谭郎半信半疑。他之所以出了这么一个题目,就是想要晓得对方究竟有多大的底气。毕竟天下间的亡命之徒数不胜数,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种人棘手却并不难对付。可若是对方还有官面上的势力,他就真的掂量掂量了。
彰德府知府刘聪是去年刚刚上任的,本人是陕西人,为人耿直,刚烈,上任以来从不私相授受。这位若是能够在他后堂吃杯茶,他就低头了。
郑直并没有让谭郎失望,很快在家等消息的他就得知那位姓郑的竟然真的堂而皇之的成了刘知府座上客。别扯啥吃茶了,甚至被留了饭。
偏偏那人对谁也不报身份,大郡侯初来乍到,门人嘴很严,谭郎拜托的人到如今也没有打听出对方的身份。
终于傍晚时分,髯须大汉登门拜访,请他去酒肆。谭郎长叹一声,起身抱着半辈子的积蓄如约而至“这就是公子要的。”
朱千户接过谭郎手里的包袱放到了郑直面前,解开。
“请坐。”郑直一边请对方入座一边拿起一堆契书借据开始挑了起来。他虽然这几日没有花出去银子,但是对彰德府城内的店铺好坏也算有了认识。
“不了。”谭郎拱拱手“若郑公子没有事,俺就回去了。”
“俺还没有挑完。”郑直似笑非笑“难道谭郎不要银子了?”
“郑公子真的打算付银子?”谭郎松了口气,反问。
“自然。”郑直示意。守着门的朱千户来到旁边,从桌下拽出一口箱子打开,里边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是四千八百两,就‘滏字号’、‘锦绣庄’、‘彰卫当’三家吧。”他心算了一下,挑出了三家位置好,铺面大,金额合适的契书和相应的借据。
“公子仗义。”谭郎瞅了瞅银箱,咽口口水。虽然借据上的金额算上利钱远超这四千八百两,但是究竟能够收回来多少,何时能够收回来就不一定了。拱拱手“公子想好了,这几家的账可不好收。”
“行了。”郑直不屑的打断对方的话,将其余的契书,借据推给了谭郎“其余的谭郎收好,请个保人作文书吧。”
谭郎心里有了谱,比刚才要洒脱,走了过来,收好其余借据,斟酌片刻道“公子可有意弄个煤矿?”
“还望赐教。”郑直不置可否。
“俺们这靠近山西的那片山里全是煤。”谭郎小心翼翼的解释“这东西只要有把子力气,挖出来就能卖钱。”
“是啊。”郑直笑道“既然挖出来就能卖钱,谭郎又为何拉上俺呢?”
“俺的门路没有公子广。”谭郎是个光棍,懂得啥时候该讲清楚,啥时候该含糊其辞“这西边的矿场如今被三家占着,哪一家背后都有不小的来头。”
“谭郎的好意俺心领了。”郑直端起酒杯“俺过来是讨生活的,不是和人结仇的。”
谭郎无可奈何,拱拱手“小的懂了,那俺这就去找个保人。”转身走了出去。
“千户,俺们井陉那里也是有煤矿的是吧?”郑直望向楼下,看着聚拢在谭郎周围的一帮光棍游侠。
“是。”朱千户回了一句“五郎忘了,俺们回来的时候,还在新乐买过。”
“那就好。”郑直笑着不再多言。谭郎讲的他确实心动了,可正如他讲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刘知府见他是因为官员要做出崇教的潜规则,而不是因为他有啥解元的名头。若是他不知深浅,踩过界,只会吃亏的。可是真定就不同了,本乡本土的,哪怕熊知府都要好好掂量一下郑家的分量了。
郑直突然有种想法,与其跑回京师,在那些勋贵豪门面前委曲求全,赚一些辛苦钱,为何不留在真定?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彼时京师的勋贵不就是此时本地的举人吗?到时候良田秀舍,豪店吉铺,娇妻美妾……咳咳咳,总之都是俺的。
谭郎来的很快,找了三位本地的秀才做保人,签了文书后就带着银子走了。郑直心情不错,不由旧态复萌,回到小院后,让朱千户放风,自个则爬上西厢房,从墙头翻了过去。
刚刚绕过一片竹林,就看到几步之外,有个影子蹲在一株万年青之后。小李?强盗?郑直左右瞅瞅,蹑手蹑脚的来到这人近前,一拳打昏此人,迅速的开始搜检起来。不多时,就搜出来一张安阳县学执照。郑直借着月光,瞅了瞅,此人名叫杜明,是安阳县学的附生。继续搜检,除了一个没有几两银子的茄袋外,就是一根女子的金钗。就在他打算离开时,远处鬼鬼祟祟的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对方来到几步之外,瞅了瞅,低声道“公子,公子……”
郑直瞅了瞅身旁人事不省的这位,迅速的剥下了对方的道袍披在身上。应了一声后,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那个叫杜明的已经不知所踪,郑直撇撇嘴,沿着原路返回。和朱千户打了声招呼后,直接回了卧房。就手将两条针脚不错的肚兜扔在桌上,懒洋洋的躺倒在床。
果然如同话本里讲的那般,偷小姐都是从丫鬟开始下手。好在他选的时机很好一步到位,好在全程没有点灯,好在他给主仆二人留下了杜明的附生执照,他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青涩的李家小娘子主仆自然比不上熟透的李娘子,郑直头中午就醒了,刚刚梳洗好,朱千户禀报,李遇阳带着一个人来了。
“这位是内子表兄吕方,在绸缎庄作了十几年的账房,内里的门当一清二楚。”李遇阳笑着为郑直介绍。
郑直很给面子的与对方见礼,按照他和李娘子协商的结果。这绸缎庄掌柜由李家出人,他派账房,彼此也算做到知根知底“日后就仰仗吕掌柜了。”郑直很给面子的拱拱手,毕竟是李娘子的表兄,若是怠慢了,他可有的受。
“郑解元放心,小老儿一定尽心尽力。”吕掌柜颇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回礼。郑直虽然不是河南的解元,可顺天府的名头比河南响亮多了。
“如此大善。”李遇阳赶紧咬文嚼字道“不如请郑解元移步俺家,大伙边吃边聊。”
“也好。”郑直自然晓得对方的意思,这买卖究竟如何运作,李家做主的是李娘子。
“找好了铺面?”李娘子对于郑直这个杀千刀的动作如此之快有些诧异,毕竟对方一向喜欢慢工出细活“哪啊?”
“锦绣庄。”郑直以手撑着脑袋侧卧一旁,拿着酒杯轻摇“契书等收了庄子就送来给娘子。”曲终人散之后,李娘子自然打发了大舅子出去。李遇阳不喜俗务,没多久也找了借口离开,然后就由李娘子和郑直当面锣对面鼓,合计买卖。绣庄的买卖郑直没打算瞒着,至于当铺和货栈则一个字都没有讲。
“东关那个?”李娘子扭过身询问,显然听过这家店,亦或者别有内情。
“娘子也晓得?”郑直一饮而尽“这家院子很大……”
“得了,另寻地方吧。”李娘子一把夺过郑直手中酒杯“这银子打水漂了。”
郑直一愣“为啥?”
“那是赵王府上蔡郡主的仪宾李瑜的产业,跟你一样,是个无赖子。”李娘子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你啊,也就在我身上逞逞威风,这做买卖真是不成的,那银子怕是要不回来了。”
郑直沉默不语。他懂为何这张明明本金连还债都不够,谭郎却迟迟不收铺子了。也就是讲,他被谭郎给坑了,关键人家似乎提醒他了,可他还是主动的,自以为是的跳了进来。
李娘子反而为郑直倒了杯酒,送到他嘴边“若不然明日我去……”郑直却已经封住了她的嘴。
这一次,郑直如同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温文尔雅的美少年,而是横行无忌一莽夫。
满地伤,落叶飘零断人肠,不解离别苦,空留枯枝伴夕阳。
因为这一耽误,直到下午郑直才懒洋洋的从李家出来,然后带着朱千户和刘三出了门。
“你这厮好不懂规矩。”滏字号是一家货栈,不过并不是经营陆路运输,而是河运。东家是一个年轻人,都不拿正眼看对面之人“俺都讲了,过段日子就会还。咋了?想逼死人啊?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唐东主可不能这样啊。”中年人委屈的哀求“人家都讲谭郎已经把你的铺子赎给了旁人,俺的账也不多……”
“住口。”杜东主一拍桌子,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立刻站了出来“俺不管他谭郎把账赎给了谁,俺烂命一条,大不了溅他一身血……”
坐在对面茶寮角落里的郑直皱皱眉头,果然,好东西却没有人要,是有原因的。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起身向外走去。
另一张桌子旁的朱千户赶忙追了出去,刘三则赶忙拿出钱会钞。
“小的刚刚打听了,这位的爷老子生前在湖广做过参政,回来之后,置办了不少产业,偏偏就这一个儿子。他老子在的时候,尚晓得收敛,自打三年前人没了之后,整日间吃喝嫖赌,产业都败坏了。 ”刘三凑了过来,将打探到的消息抖搂出来。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郑直不由想起了他誊抄的《大观园》中的一句话。原本以为在京师学了些本事,到了地方上就会如鱼得水。此刻才懂,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五郎何必唉声叹气。”朱千户低声道“不过就是个泼皮无赖,不要讲五郎,就是随便找个三郎这样营生的也能应付。”
郑直狐疑的看向一旁的刘三“此话咋讲?”
“大郎的意思是,这种耍浑的光棍,最怕的就是真正豁的出去的人。啥人豁的出去?在衙门坐在公房里的。”刘三解释道“破家县令,本乡本土的皂役胥吏随便一个都能弄死他。”
“这咋可能?”郑直对于知县和胥吏等可以整治这些光棍,啦唬没有一丝怀疑。却感觉刘三和朱千户讲的太过夸张了,弄死了人,那可不是小事。
他熟读《大明律》,里边对官员错判等都详细列明了一系列的处罚。就算如今《问刑条例》出来了,可以用钱赎罪,也会影响仕途。千里为官只为财,何苦惹出人命?
“五哥可听过‘淹禁’?”刘三没有反驳,而是直接道“抓了人,不闻不问 ,若是没有人给送饭,饿死了也活该。”
淹禁,指的是刑部、都察院、州县等衙门在受理案件之后,对犯人长期监禁而不判决或已判决却不执行的行为。
同时按照律令,罪囚除非家远不是本地的,否则需每日由家人提供衣食。
自古以来,淹禁就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行为,而家属提供衣食,则更多是为了威慑不法。可是‘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有时就连廉吏也不能免俗,为了惩恶扬善,经常有淹禁本地光棍以至于饿死甚众的事发生。
郑直想了想,笑了“去彰卫当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