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夏初。
劳累许久的女子靠在光滑的池壁上,闭着眼睛小憩,脸上的表情放松而惬意,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水雾间沾上了些许湿意,软和了平日里面上的冷肃之意。
张府下人恭恭敬敬迎了一人进来,那人也不要下人跟随。
他轻车熟路走到书房门口,见门大开,也没人在门口伺候。
他又往里走,绕过屏风仍是空无一人。
张祈山越往里走越是能闻到一股淡而清雅的熏香。
着了正装的江南念回了书房奋笔疾书,刚起身已跌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夫人,为何?”
那个人风尘仆仆而来,胸膛剧烈起伏着,似是忍着巨大的怒气质问道。
江南念温声应:“嗯?”
“你接了江城会战的军令,你这么迫不及待去送死吗?”张祈山沉声道问,冷意在眼底积聚。
他原本还在外地开会,惊闻这一消息,连夜快马加鞭奔回星城,昼夜不歇,跑坏了两匹马。
而接到电话的解九略一思索,吩咐道:“让底下人准备车子,派遣伙计通知几位爷赶紧去张府。”
伺候在侧的解家伙计也没多问,立马下去安排。
他读罢了信,沉默良久,待他将信在屋中烧成灰烬,那边隔墙而居的齐恒已至。
齐铁嘴拿着手帕擦汗,“小九,何事这么着急忙慌的寻我?”
解九揉了揉有些发痛的眉心,语气烦躁:“风雨欲来,不必多言,我们去找夫人便知。”
余下接了报信的人也皆闻风而动,赶往她的府邸。
二月红师徒也格外地静默。一路上都无话。
而剩下的人都已经赶至书房外,只听见里边针锋相对的声音。
“张祈山,你我同为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不能因危险就临阵脱逃。”
女子的声音冷静,字字可闻,“几月间,派遣各战区部队全部兵力和海空军各一部,沿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组织防御,准备持久作战。”
“为自卫,为人道,为华夏我自愿前往,华夏大地需要这一场胜利。”
“若你不往,我亦不往,何人能往。”
“那些华夏好儿女都有父母可盼,可我孤身一人无惧。”
张祈山眼下有深深的暗青色,眼中除了细细密密的血丝,便是掩藏在平静下的痛意。
“张星月,你明知,明知此去百万人难存之一。”
“你就不能为我们考虑一二,和我商议商议。”
“你做事情什么时候考虑过我们,我们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张祈山那张向来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脸庞此时却皱了皱眉,声音依旧冷硬,“我去江城,你留下镇守星城。”
他见江南念脸色未改也未同意他的提议,张祈山情绪外露不甘心的将书桌上的茶盏砚台摆件纷纷扫落在地。
“你说话,我他妈的让你说话。”
解九适时走过来,嘴角扯出个惨淡的笑容,“夫人,佛爷,你们这是在吵什么?何不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知道此时他们也被她瞒得严严实实,听到解九的劝和,张祈山眉间浮上愠怒之色,“谈什么,你们没听见不成,她要领军去抗击敌军。”
江南念平静淡漠依旧,只是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军令如山不可更改。”
说完还未等他这边爆发,女子又加了一句,“更何况这与你们何干?”
张祈山黑着一张脸,煞气森森,“都到生命危急关头,你还要说与我们无关。”
“这些年,难道一点夫妻情分都无?”
江南念好笑的抬头,不置可否,嗤笑道:“夫妻情分,呵…”
“我们既不是夫妻,何来的夫妻之情。”
“张祈山,说的好听一点我们是情人。说的难听我们不过是无媒苟合的野鸳鸯,你们所有人都只是我消遣的玩意儿。”
她冰冷的看了一眼门口的众人,“我何曾把你们放在心上,别多想了。”
齐恒人怔住,满面错愕,待神智稍稍回笼,喃喃地问:“我不信,我不信…”
江南念嘴角带着一抹极明显的冷笑,“为何不信,这些年,我利用张祈山帮我镇压星城不听话的人。”
“我图刀客陈皮的听话,帮我运送各种物资。”
“我图二爷身软嗓子娇俏,能缓解我的压力。”
“我图九爷财力,可为我提供无数物资。”
“至于你齐恒,我图你的幽默风趣…”
既然他们都来了,江南念也不想再费时间精力一一解释了。
干脆一把撕下这些年几人相处的好时光,里子面子全都撕破了。
此去,难以回身。
他们这些年的陪伴,她不是不动容。
只是此身既已许国,再难许卿。
儿女情长早都不在她眼中心中,大是大非面前都弃了吧。
齐恒失魂落魄道:“我不信你无情,有情的。”
江南念朝二月红招了招手,他五味杂陈还是走了过去,下一秒唇舌之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女子略有些粗暴地吻着他,随后毫不犹豫推开他。
“二爷,我天生地养。从来都是冷面无心之人,想来我喝不了你们的喜酒。”
她眼里明晃晃的都是笑意,“若是来日几位爷还记得我张星月,摇寄一杯薄酒慰籍便罢了。”
齐恒嘴巴哆嗦着,不知自己还能说点什么。
陈皮仿若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嘴里喃喃道:“张星月,你总是这样玩了就不要…”
解九的目光依旧紧紧的盯着她的身影,那些狠心的话语仿佛也在他的心里放了一把火,把这些年的情分彻底的燃烧殆尽。
江南念离开书房,取了马鞭缓缓楼。
她对着满府的下人道,“以后,张海杏是这宅子的主人。”
下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点头。
江南念在院子里遇见抱着婴儿溜达的小夫妻,她语气淡然。
“张海杏,你的任务完成了。你随张九日带着小太阳留在这里等时局稳定,以后天高任君飞。”
张海杏沉默几秒才咬着牙道:“张星月,你从香港要了我来此,如今又不要我了?”
江南念俯身轻轻逗弄了一下婴儿柔软的小脸蛋,笑言:“小杏子,你已经长大了。你有爱人有了女儿,好好活下去。”
连带着我那份活下去,去见证新时代。
张海杏一怔,将婴儿放至身后的奶妈手中。
她追着江南念亦步亦趋,大声质问:“姐姐,从前哥哥为了张家、为了我、为了族长放弃了你。”
“你把哥哥放逐出你的世界,你送我们去了香江。一别今年,你又放弃了忘了前尘往事的族长。”
“如今,你又不要我了。”
张海杏藏了这么多年在心里的肺腑之言,江南念哪里还听得进去。
她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可以更改。
被人放弃的滋味是痛苦的,起初是锥心之痛,后来是如鲠在喉。
再后来,江南念已经不怎么想起那个人了。
她的身边一样已经有了别人的存在,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们在放弃遗忘她的同时,她也放弃了过往。
热风扑在脸上,吹得人格外清醒。
前尘往事,早该随风而去。
江南念一怔,她倒没想到最先想起过往的那个人倒是她。
依旧抬腿上马居高临下的对着她淡淡一笑,语气坚决:“张海杏,我不为任何人而活。我是独立的人,你亦是。”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胸腔里窒闷了很久,终于压抑不住。
“我不是张家的族长夫人,我只是我自己。我有自己的使命,我想拯救这万丈红尘中的民众。”
“这是我的来路,大概也是我的去路。”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张星月何曾俱过,我亦不会回头。”
言罢一阵风起,她已催马扬鞭离去,只有那蓬勃生长的紫薇花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