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一道略显懒散的声音轻轻响起,似在半梦半醒间回味美梦。
“雪姬,不朽冰河的神髓收集多少了?”
“雪……嗯?”
一声轻咦,躺在床上的青年忽然睁开双眼,深邃如墨的眸子却带着些许茫然,他直勾勾盯着白色的石膏吊顶,手掌下意识抓了抓。
唔,柔软的触感。
亚麻布料的床单?
还有这简陋的吊顶灯和天花板,已经有千年未见了吧。
青年眼神渐渐归于平静,若无其事的起身,淡然打量四周。
略显潮热的空气拂面,陌生又熟悉的狭小房间,陈旧的书桌与台灯,一本摊开的书籍随意摆放在桌面上,透过纱窗的徐徐清风翻动着书页,直至露出那古朴的蓝色封面,三个毛笔大字矫若惊龙。
——《鹖冠子》。
嗯?
青年认真的注视半晌,挑了挑眉毛,自言自语笑道:
“竟然能把这本书具现出来,也算是有心了,只是你当真明白其中深意么?”
“《鹖冠子·度万第八》,所谓天者,言其然物而无胜者也。”
“这其中[然物]的意思,便是……犹言主宰万物。”
“我李先然一生剑断诸天生途,踏灭星辰百万,自筑神格命火。对本座使用虚妄之术,你是嫌这星空三海六域、十亿光年之内的累累骸骨还不够多么?”
淡淡言罢,李先然已经走到书桌前,将那本《鹖冠子》轻轻拢好置于书架之上,从抽屉里随意抽出一张白纸,推门走出。
略显昏暗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沙发、桌椅虽然陈旧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家四口的合影,居中者正是露齿微笑的李先然,青年模样犹显稚气。
李先然的目光扫过时微微顿住,随后眼底一片漠然。
不管对方是谁,即便是神灵,这次也只能陨落。
龙有逆鳞,他李先然的逆鳞便是深藏于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那段记忆彻底偏离了他的人生,更封存了他的过往,封存了他的家人、故乡、梦想。
也正是自那以后,他以人类最后流浪者的身份,在未知的星域向死而生,终以凡人身躯行神明之事,在十亿光年的星河寰宇留下赫赫威名——
“星河共主”“不败君王”“三海六域之帝”“十亿光年至尊”!
今日看来,自己这最近百年似乎过于沉寂了啊。
……
穿过客厅来到摆满锅碗瓢盆的厨房,李先然毫不犹豫的打开了燃气灶。
啪的一声。
蓝中带红的火焰浮现,热量隔着空气炙烤皮肤。
李先然注视着火焰,慢条斯理的将白纸卷成一条,然后递于火苗之上。
焦黑与红焰同时呈现。
纸条被引燃,却被青年随手一抖熄灭。
一次燃灭。
李先然淡定的再将纸条递去,火苗亮起之后再度抖灭。
二次燃灭。
三次燃灭。
李先然的瞳孔中倒映着亮起又熄灭的火焰,他平静重复着这个略显诡异的动作。
轻轻的自语声在狭小的厨房内响起,字音清晰,张弛有力,平静之下蕴藏着无尽生机勃发之力。
“宿列南国,图腾此生。”
“翼舒帝控,赤上天惊。”
“魂魄得归,仙人道成。”
“赤凰涅返,诸神可迎……”
最后一字音落时,李先然恰好重复至第八次燃灭,他看着温暖明亮的火焰,将半截焦黑纸条再度递去。
“荧惑不燃。”
李先然说出最后一词,这也是他以无上奇功【陵光唤神术】将意识锚定现实的触发点。
无论他身处何等神妙奇诡的虚妄幻境,当他重复至第九次点燃的动作时,万物如铁,浴火不燃。
而他的意识也将在神格命火指引下超脱一切虚幻,回归现实!
届时便是他信手斩龙之刻。
纸条终于第九次遇到火焰……
它轻轻抖动着,一朵橙色火苗无声浮起,而后愈烧愈烈。
李先然的身躯猛地顿住!
他怔怔看着燃烧的纸条缓缓从指缝掉落,化作一团明亮火焰,灰飞烟灭。
“竟是……真的。”
漫游星河千年以来,李先然那永恒平静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颤抖。
灶上的火焰依旧安静的燃烧,飘荡的纸灰高高升起,碎成一片片,落在厨台、地面,落在青年的头顶、脸颊上。
他伸手轻轻触摸脸颊,烟灰随着汗液被碾成一片细腻。
当视线落于指尖,烟色如墨晕染,余温残留。
抬起头,回望客厅。
依旧昏暗的小小屋子里,墙壁上那张全家福此刻却是无比清晰。
江南省,嘉云城,在高达百米的大夏腾龙武柱前,一家四口站在汉白玉台上,对着镜头留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
穿着褐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咧嘴大笑,正值壮年的身躯没有丝毫发福迹象反而显得魁梧挺拔,岁月在脸上勾画了皱纹,却没有掩盖他曾经帅气的模样。
肩披白色线衫、身着青花长裙的女人安静立于一旁,抿嘴而笑,眉目间仍然可见年轻时的美丽温婉。
男孩做着鬼脸,扶着哥哥的手臂努力踮起脚尖却只到耳畔。
青年身形挺拔,露齿而笑,目光明亮。
……
父亲,李良仁。
母亲,孟明茹。
弟弟,李末起。
……
父母经营的小小餐馆,养活了这个普普通通又无比温馨的四口之家,给了兄弟二人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家庭、故土、星空。
武道、超凡、争锋。
尘封识海最深处的回忆,如潮水般涌现,虽历经千年却无半分褪色。
早已湮没于文明入侵的蓝星,竟以这样一种梦幻的方式再度呈现于眼前。
李先然眼中所有的波动终归平静,他在星历2700年5月初夏的午后,坦然接受了一切。
“曾经的李先然向死而生却终有所憾,这一世,我要重燃神格命火,佑我人族人人如龙!”
李先然洒脱一笑,熄灭已完成使命的火焰,走入客厅拿起桌上的通讯器。
指尖熟练的拨动屏幕,然后落在【妈妈】二字上,轻轻按下。
……滴。
……嘟。
呼叫的短暂间隙让人度秒如年。
“儿子?”
当那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时,青年眼眶陡然湿润。
他闭上眼睛,手中死死攥着通讯器。
“嗯,怎么了先然?”
“有事情想要和妈妈说吗?你爸爸也在……老公,你过来,先然的电话。”
李先然抿着嘴,他的喉头几次涌动,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直至通讯里传来李良仁一声爽朗的“喂”之后。
他睁开眼睛,嘴角咧起,然后用此生最温和的声音轻声应道:
“爸、妈,我想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