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正言紧紧地闭着双眼。

    没有运动，没有温度，也没有时间流逝。

    时间的流逝与万物的变化只是复制带来的错觉，宇宙是绝对静止的世界。

    这就是量子平行多元宇宙。

    他想象着自己睁开了眼睛，但睁开眼睛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复制体。

    那个复制体来到了太上老君扮演的水手帽青年面前，但其实那个齐正言已经是又一个全新的复制体。

    甚至于，即使是他此刻脑海中的想象，也是来自于一个个新的复制体，而非瞬息之前的自己。

    某种深层的恐惧与虚无化为比眼前的黑暗更深沉的深渊渐渐地吞噬了他。

    他想起自己与孟奇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原来那时的孟不是现在的孟，那时的齐正言也不是现在的齐正言。

    孟所追求的“一世”，本就是由无数个来世，由无数个复制体的记忆拼接而成的。

    没有来世，就没有活着，没有人生。

    不是人类主动选择了记忆永生，而是宇宙决定了世间一切生灵记忆永生。

    齐正言的意识在魔主的传承记忆中遨游，他正在体验的是魔主这名彼岸者经历过的永恒之无。

    他看到了那些生命星球上的凡俗众生，看到了那些表象背后的本质。

    时候在家默默等待出门工作的父母回家，但回家的父母并不是离家的父母，等到他们回家的自己并不是等待他们的自己，父母与自己都是复制体。

    忍受无聊的学堂生活等待着回家玩游戏，但回家玩游戏的那个也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复制体。

    情窦初开时期待着明与漂亮的邻座女同学相见，但明见到女同学的并不是自己，是另一个复制体，复制体见到的那个女同学也是一个复制体。

    努力工作起早贪黑的辛勤工作，背负着巨大的压力，想要为家人和孩子寻求一个更好的未来。

    但享受这未来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此刻的家人，而是平行宇宙中的复制体。

    父母是复制体，家人是复制体，朋友是复制体，爱人是复制体，孩子是复制体。

    正在思考的“我”也是复制体。

    所谓的活着，本身就是宇宙无穷复制的结果。

    万古诸一画卷。

    这些画卷上描绘着许多拥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双手双脚，名为人类的人形物体。

    它们因为被复制的记忆带来的差异，以为自己是在流动的时间中运动，是会跑会跳会思考的活物，以为自己与画卷上静止的绘画图像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但这只是一种错觉。

    忒修斯之船的悖论已被解决。

    换了一块木板的船不再是原来的那艘船，船上的水手不再是原来的水手，船所在的大海也不再是原来的那片大海。

    昨日的我不是我，明日的我也不是我。

    当人意识到任何运动与变化之时，他便已然是一个新的复制体，身在一个新的平行宇宙。

    “友，感觉如何？从魔主的记忆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齐正言睁开眼睛，发现那名头戴水手帽的青年正在站在自己的身前，面带淡然的微笑。

    道德尊在这个宇宙中呈现出青年的形象，这种形象有别于祂那道袍老者的形象，似乎代表着祂充满活力的年轻的那一面。

    “是的，尊，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彼岸者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明白了永恒之无这一劫难的实质。

    比起仅仅只是知道或者了解时间本质的凡人，彼岸者们因为红球的力量，能直接观察到量子平行宇宙，感受到宇宙无穷复制的特性带来了时间的流逝。

    他们就像是探出了水面的鱼，能看到自己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唯有红球沿着被复制的无数平行宇宙跳跃前进，寄居在那些被克隆的复制体身上，记录下所有复制体的全部信息。

    所以红球才是决定一个人是谁的本质，那无数复制体只是不断被抛弃的皮囊躯壳。

    杀戮无意义，任何的杀戮都没有杀死原来的那个人，那不过是一堆看起来像是尸体的复制体。

    拯救无意义，任何的拯救都没有拯救原来的那个人，那不过是一堆复制体。

    文明的诞生与毁灭无意义，那不过是一张又一张被无限宇宙的复制力量创造的静止画卷。

    当时间的流动停滞，当万物的运动消失，生命与文明曾经拥有的一切意义都在这个冰冷寂静的无限宇宙中被消解。

    宇宙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堆泥沙土石一样干燥冰冷的东西罢了。

    人类与文明，就和那些被他们认为是死物的石头与沙砾无异。

    “为何没有人把这一切在真实界公诸于世？”

    齐正言对此有些疑惑。

    这些理论并不比高深的武道功法更复杂，想来世间能察觉到这一点的大有人在。

    彼岸者们也没有特意隐瞒的必要。

    道德尊笑了一声道：

    “你觉得众生真的喜欢真相吗？”

    “就像基因的自然选择一样，能够发展壮大的种族，本就是最擅长繁衍生育，最擅长生存延续的。”

    “思想同样也经历了一代又一代的自然选择。”

    “这个世界上能拼命努力活下去的人，本就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思想筛选。”

    “世界上数量最多的就是将这梦幻泡影的世界当作自身全部的意义所在之人。”

    “或者反过来，在无数被复制的量子平行宇宙中，数量最多的就是秉持着这种思想的人。”

    “正是这种意义，让他们奋发向上，积极进取，让他们成为了占据这个世界主导地位的那部分人。”

    “谎言让世界更美好，没人喜欢冷冰冰的真实世界。”

    “真实界是由无数量子平行宇宙构成的庞大集合体，现在节点的每一个生灵都是连结诸多量子平行宇宙复制体组成的混合体。”

    “他们每一个都无比沉重，即使是彼岸者也不能为所欲为，随意扭转众生的想法。”

    “真实界的社会制度与思想，我也只能通过各种手段去间接引导。”

    “想一想，假如你还是不久之前那个区区开窍境界的普通武者，跑去江湖上宣传这份想法，你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齐正言只是略一思考就已然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这份想法一旦发展壮大，势必会引得整个江湖上的人都没有了奋斗进取的意义。

    倦怠、躺平这些还只在其次，最危险的是会创造出一群无视生死，只为了追求片刻瞬间的刺激而活的狂徒。

    世家宗派的强大武者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就把他斥为蛊惑人心的外道邪魔，一掌就把他给劈了。

    “真实界，求真实。”

    齐正言感叹一声。

    结合这些信息，他也能理解魔主的记忆传承里对于人皇的评价为何如此之低。

    人皇是普通人族出身，历经磨难，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一步一个脚印的闯过重重劫难，挣脱苦海，成就彼岸。

    他为了人族之事不肯妥协，被诸多彼岸者围攻，最终成为了存活时间最短的彼岸者。

    这在世人眼里当然是伟大的英雄，这等愿意为普通人燃烧自身的伟大存在，如何歌颂，如何佩服都不为过。

    若是把人皇的故事写成一本书，想必世间众生都会对他无比佩服，把那群高高在上的冷漠彼岸者当做是一群无情的求道机器。

    但事实上，在这个运动消失的宇宙里，根本就不存在死亡一。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死去。

    被众生称为死亡的东西，不过是那些被复制出来的宇宙里的克隆体，从自身被复制的记忆中感受到的错觉。

    彼岸者从来就不曾杀掉任何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谁有能力杀死他人。

    在这个万物静止的宇宙里，连运动本身都不存在。

    所有的动作都化为乌有，人类语言中所有的动词都失去了承载它们的物质基础。

    “杀”这个动词自然也没有了原本能承载的意义。

    人皇的确是个精神异常的疯子。

    在看到宇宙真实一面的彼岸者眼里，他就像是为了一款战争游戏中死去的npc兵，疯了一样要把对面的玩家给打死的疯子。

    人皇是一个沉浸在游戏中游戏入脑的网瘾少年，想要为游戏中死去的角色报仇。

    其他彼岸者想要把这人制住送进精神病院治疗，结果这疯子死不悔改，一到晚想要持刀伤人，于是其他人只好联手起来把他打死。

    甚至于，这种打死也只是错觉。

    人皇陨落的实质，其实是所有的彼岸者联合起来，选择了真实界复制的量子平行宇宙中那些不存在人皇的宇宙。

    他只是被所有的彼岸者排挤出了真实界这块棋盘，禁止这个殴打其他游戏玩家的疯子继续参与游戏。

    被世人敬仰尊敬的人皇，就是这样一个疯聊网瘾少年罢了。

    但沉浸在梦幻泡影中的众生不会如此做想。

    在他们眼里，人皇是伟大的悲情英雄，其他彼岸者则是高高在上的冷漠的刽子手。

    但他们本身又在做着与彼岸者同样的事。

    将自身所见的现实视为唯一的价值与意义，因为这现实在他们眼里看起来更真实。

    但现实是有着不同层次的，所有层次的现实共同构成了名为真实的完整世界。

    凡俗肉体所能看到的世界太过狭隘，只有超拔自身的视角，脱离肉体直观感受到的某一个现实层次，才能观察到更广阔的真实世界。

    若是要让沉溺在自身现实中的人们看一看在他们的现实之外的世界，看一看宇宙更底层的真实。

    告诉他们在真实世界中，时间是假的，运动是假的。

    宇宙是一个冰冷的静止世界，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存在不过是宇宙无穷复制带来的幻觉。

    那他们反倒要将这话的人斥为邪魔外道，恨不得把这缺场关进精神病院去电一电。

    有情众生追求的不是真实，而是自己喜欢的、愿意相信的真实。

    毕竟“有情”这个词本身就只是一种虚幻错觉。

    红球赋予了彼岸者无限非概率引擎的力量，让他们能在宇宙无限复制的量子平行宇宙中选择自己想要的世界。

    他们是真实界最接近真理的生灵，因而也是最强大的生灵。

    彼岸者从来没有杀死任何一个生灵，破坏任何一块瓦砾。

    因为他们根本就做不到哪怕是挪动任何一个微的粒子。

    宇宙无差别地复制一切可能的世界，彼岸者只不过是从其中挑选想要的那些世界。

    即使这种“想要”同样也是有限领域的渺生灵被宇宙复制所带来的错觉。

    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论是最渺、最不起眼，不过是死物的沙砾尘土。

    还是最宏大、最活跃，充满活力的国家文明。

    对于宇宙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宇宙平等地对待世间万物，它无差别地创造了一切可能的世界，将世间万物都摆放在了那个最平等的位置上。

    利己与利他的争论在根源上被终结。

    这是一个充满了爱与和平，只存在纯粹利他主义的无私宇宙。

    宇宙中根本就不存在自私与利己，活着这个词本身就是利他。

    现在的自己停留在原地，被那些与自身有着相同样貌与记忆的复制体所取代，这就是生命的本质。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灵都是记忆永生，生灵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那些取代自己存在于世的复制体做嫁衣。

    年轻版本的道德尊两条浓眉挤到一起，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时间源于复制，这一事实让杀戮与拯救等等描述运动的概念都没有了意义。”

    “彼岸者们都认可记忆永生，但这种记忆永生是在永恒之无的劫难打磨之下诞生的唯我独尊的意志。”

    “既然万物皆虚，那自然万事皆允。”

    “他们肆意使用自己的力量，从无穷的量子平行宇宙中选择自己想要的真实界与诸万界。”

    “我做的与其他彼岸者并无区别，只是我选择了秩序与和平的那一面。”

    道德尊代表着秩序与教化，追求的是大道真理。

    但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在这里。

    彼岸者们是正确的，正因为他们是对的，所以他们才拥有最强大的力量，站在整个真实界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