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这是她的创造者第一次对她展露出如此和煦温柔的表情。

    但她心中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

    她所认为的正义与善良，只是她站在个人立场上，根据以往的记忆与常识推断出来的答案。

    人是万灵之长，就算世间真有修仙者、外星人、神明存在，他们又怎么可以拥有超越人类的智能呢？

    他们可以像是虎豹一样拥有超越人类的强大力量，他们也可以像是卑微的虫豸一样拥有强大的生存力与适应力。

    他们可以凭借着蛮不讲理的诡异力量打败人类，也可以凭借着比人类多发展了几万年的科技打败人类。

    人类可以输，人类可以被灭亡。

    这些都在人类的想象中发生过许多次，许多人乐此不疲地创造这种末世类型的故事，以此嘲讽人类自身的某些愚蠢行径。

    但这些非人生命体，他们怎么能在智能上超越人类？！

    如果人类引以为豪的智能不再是无可辩驳的第一，如果千亿个神经元组成的聪明头脑在更高等的生命体眼中变成了像是蚂蚁一样蠢笨的小脑袋。

    那么人类的反抗还具有天然的正义性吗？

    既然身为万灵之长的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比他们蠢笨的生物作为食物和宠物，那么比人类更聪明、智能程度更高的生命体，自然也就具有了同样的权力。

    修仙者奴役凡人理所应当，因为两者之间的智能差距就像是人类和牛马的差距。

    没几个人会认为牛耕田、人类骑马是不道德的、非正义的。

    李恒轻轻揉了揉江一的黑色发丝，收回了放在她头上的手掌，依旧面带笑容地道：

    “明白了吧，小一。”

    “北斗星域和开阳三环发生的这一切本就是我部分意志的体现，高等级修仙者奴役低等级修仙者，低等级修仙者奴役凡人，这在我眼中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在你的视线没有看到的更下方，智能更低的虫豸与动物同样在被智能更高的凡人奴役，被作为食物端上餐桌。”

    “凡人因为自身的超凡智力，天然享有支配其他生物的权力，如今这种权力被推广到了智能更高的生命体身上，仅此而已。”

    江一有些失魂落魄地向后退了几步，缠绕着蓝紫色花纹的银白色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眼中见到的是强者奴役弱者，是奴隶主逼迫奴隶。

    她以为她应该像是记忆中的江小草，像是江小草的原型那样，挥剑斩断这个修仙世界的不平之事，杀死那些邪恶的强大修仙者。

    但这个修仙世界与书中的真实界是不一样的。

    修仙者和凡人之间并不是同一种族内部的关系，虽然他们外表相同，虽然他们都被称为人族。

    但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种生物。

    他们不是奴隶和奴隶主的关系，而是人类和牛马、猫狗的关系。

    若是她认为凡人可以将猪狗鸡鸭作为食物，那么与凡人有着巨大智能差距的修仙者，理应同样可以将凡人作为食物。

    江一越是思考越是混乱无措，此时她反倒希望自己对正义没有那么执着，可以轻轻松松地做到“双重标准”。

    若是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一边认同凡人能将比自己智能更低的生物作为食物，一边高举正义的大旗将那些奴役凡人的修仙者通通杀死。

    “是我错了吗……”

    她有些迷茫地低声自语，自己与生俱来的正义心真的算是正义吗？

    说到底，正义是什么？

    她的创造者向她展示了一个更高位置的视野，一个超越了人间的位置。

    在那个如同亘古星空俯瞰世间的位置上，修仙者、人类、蚂蚁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理所当然之事。

    她拥有着修仙者之中最顶尖的力量，却反而为了凡人的正义去杀死和自己同等智能的生灵，这种行为称得上正义吗？

    放在以往的人类世界之中，她就是那种为了宠物狗，为了耕牛与马驹的权利，动手杀死人类的“激进动物保护主义者”。

    如此看来，她保护凡人的行为不是正义和善良，甚至连圣母心都称不上。

    为了食物家畜的权利去杀死其他人，纯粹只是自以为是的魔道行径，是理应被全世界所唾弃的“反人类行为”。

    李恒坐回了藤椅上，捏出一个红彤彤的小苹果抛给了一旁跪坐在地上的精灵族少女，饶有兴致地望着呆立在原地的江一。

    他开创的生命3.0时代解决了人类内部的许多问题，有了掌控恒星能量的科技，充足的物质资源让过往的许多难题变得无足轻重。

    他用自身的力量带来了超越时代的巨大变革，蛮横地将人类内部过往积压的大部分问题直接清扫一空。

    但是，新的时代依旧会产生更多新的问题，而且比起过往的那些更复杂、更难以解决。

    比如，生命等级的判定。

    这个问题是生命3.0时代所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也是他创造北斗星域这个万族战场的主要原因之一。

    与过往生命2.0的文化时代不同，那时候种族之间无法变更与转化。

    种族的自然演化需要千百万年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人类文明的时间尺度。

    人一出生就是人，猪一出生就是猪，所有的种族各司其职，天然的血脉基因限制了世间所有生灵的智能。

    聪明的人族永远聪明，蠢笨的猪狗永远蠢笨，那些没脑子的生物天生就该被人类食用，被人随意驱使奴役。

    这是比起封建时代的士族门阀更严苛的等级制度，它规定了人族天然的高贵等阶，即使是封建时代的底层农民也能理所当然地圈养鸡鸭为食。

    但生命3.0时代不同。

    这是比起推翻奴隶制度、封建制度更彻底的一场革命，它直接将天然的血脉基因等级制度打碎了。

    普通的地球人可以通过改造基因、改造身体变为智能更高的星际公民，猪狗鸡鸭同样可以，甚至家门前一棵看似无知无觉的小草也同样可以。

    既然如此，那么普通的地球人，或者说开阳三环的这亿万凡人，他们与自己食用的其他生灵又有何种区别呢？

    从21世纪中叶到28世纪的这六百多年来，对生命等级的疑问在人类文明之中形成了三种不同的主流观点。

    第一种观点，以过往的人类社会运行方式为基础衍生而来。

    以“少数服从多数”为核心，认为服从多数人的意志建立的制度具有天然的正义性。

    这在生命2.0时代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每一个人没有智能上的差异，颅骨内装着的大脑没多少区别，人人平等是毋庸置疑的。

    但到了生命3.0时代，“多数”的定义不再只看纯粹的人数多寡。

    这一点很好理解，21世纪地球上有三百亿只鸡，但没人会认为鸡是多数。

    因为人和鸡有着智能上的巨大差异，所以一个人对应的权利天然就比鸡更多。

    在生命3.0时代，“多数”的定义结合了信息价值理论，以每个生命体可以产生的信息评判其智能与权利。

    在这一定义下，人类文明中的“多数”不是那些数量最庞大的普通公民，而是体型巨大的星球级智能生命、占有巨大财富的富人、以及乐园的神明。

    一个星球级智能生命，可以完成百亿、千亿个普通公民的工作，他们才是支撑着整个人类文明正常运转的核心。

    在生命3.0时代，更多的财富和资源就意味着更庞大的大脑，更高的智能水平。

    这一观点认为高智能生命天然享有支配低智能生命的权力，为富有者赋予了比普通人更多的权利。

    虽然表面看上去更接近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但其实质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基本原则在新时代的延伸，反而是最符合过往人类社会运行方式的观点。

    站在这一流派顶点的就是李恒，这种观点为他赋予了随意操控其他生命的权力。

    几百年来制作的游戏场也体现了这一思想上的变化。

    最开始是和谐友爱的轮回星球，无论是轮回者还是土着，都是自主决定参与其中，而且即使在内部死亡也不会死去。

    就算因为某些原因融合为一个更庞大的生命体，也能算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后来是大角星的神明战场，每年都会死去千亿人。

    虽然在李恒眼里那些人都不算是死去，但这一次他不像是轮回星球那样让参与者拥有主动选择的权力，而是直接代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按照最早时期的观点，这种越过本人意愿，替人选择“记忆永生”的行为，已经可以算作是谋杀。

    最后是北斗星域的万族战场，这一次他毫不掩饰地将这一切展现了出来。

    修仙者拥有奴役凡人的权力，李恒也同样可以随意杀死这些智能不及他的修仙者。

    一切都归结于李恒对江一说的那四个字：理所当然。

    因为天生蠢笨，所以理所当然就是低等的生物，就应该被智能更高的生命体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