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它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它不愿意撒谎。
    站在由回忆铺展开的茫茫雪地上，猩红色的怪物抬起手，将自己滚烫的手指紧紧贴在婴儿柔软粗糙的脸颊上。
    可以称之为指腹的部位轻轻摩擦过对方冰冷的皮肤，将附着在黄宁风脸颊上的寒冷寸寸剥离，只需稍稍用力，这如纸一般脆弱的身体便会四分五裂。
    它不喜欢黄宁风。
    在它心里，一个因谎言而诞生的生命并不需要存在的理由。
    “咯咯。”
    从人类的子宫中孕育而出的婴儿似乎很喜欢这道留存在脸颊上的温度，从鲜活的血液中泵出的暖意让无知的幼童睁大明亮的眼睛，朝着想要杀死自己的怪物露出了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
    纯洁无瑕，就像脚下这片望不到尽头的雪。
    血人默默抬起头，看向也在无言看着它的黄志荣，对方挂在脸上的笑容虽然疲惫，却是仍然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明明两人的笑容天差地别，可血人却还是从中找出了一点相似之处。
    纯粹。
    他们都很纯粹。
    血人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黄宁风。
    它喜欢这份纯粹。
    黄宁风天真懵懂的清脆笑声从怀中响起，血人的内心一阵动摇，可还未等它确定自己的想法，黄志荣的声音却是随着风悠悠飘来，不知为何，它从中听出了几分忐忑：“恩人，你之前说，我还能活多久？”
    “活到五十。”
    血人平淡地说道：“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你能活到五十。”
    “如果我不能这么生活呢？”黄志荣突然收敛起笑容，他的眉毛蹙在一起，在眉心上隆起了一座愁苦的山峰。
    “……你能活多久完全看你自己，我不会阻拦你的决定。”血人不自觉地压低声音，用堪称警告的语气说道：“同样，你死了，我也不会帮你照顾这个人类。”
    无名的怒火直直窜上它的心头，粘稠滚烫的血液在婴儿柔嫩的脸上烙下点点流动的印记。
    可令人深感意外的是，尚还不通事理的孩子却是不哭不闹，只是大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怪物，任凭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渗入了身下的襁褓之中。
    “恩人，我不会丢下小风不管的，我会努力把他养到成年，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察觉到了血人情绪的变化，年轻的人类当即摆了摆手，快步上前，手忙脚乱地擦去了婴儿脸上的血迹。
    直到血人的身体恢复原状，他才抿了抿嘴，低下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悄声说道：“我只是想，如果我死了，小风长大了也能回来看看你。”
    “不需要。”
    血人将黄宁风强硬地塞回黄志荣的手里，在黄宁风依依不舍的注视下背过身去，一口否决了对方的话：“别在他面前提起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不是怜悯你。”黄志荣抱紧黄宁风，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只是……”
    “够了，把你那没用的善心收起来。”
    血人蛮横地打断了身后之人的话，冷声说道：““等这个世界彻底走向混乱，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没关系，我这条命是你救的，那死在你的手上才是应该的。”
    黄志荣习以为常地笑道：“恩人，您了解我的，我这人拗，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你帮了我那么多，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
    “你走吧。”
    非人的物听到这里，突然身体一震，它迅速转过头来，阴沉地说道：“带着你的孩子离开，别让我再看到你。”
    “恩人……”
    看着血人周身迅速蒸发的雪水和突然开裂的土地，黄志荣抱紧依旧安安静静的婴儿，哆嗦着嘴唇，说道：“恩人，这一走，我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我……我会在临死之前，让小风来看看你。”
    它看着他难以克制地流下了眼泪，泪水滴落到紧包着婴儿的花棉袄上，在早已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衣服上晕开斑斑印记。
    它听到他说：“恩人，小风是我的孩子，他和我一样，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这样，等我死后，有他陪着你，你就不会孤单了。”
    它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湿漉漉的，不是血。
    “志荣，你怎么了？”
    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它的身侧响起，听到这个名字，“旱魃”微微一愣，转头向身旁看去。
    白色的田野消失不见，时刻萦绕在鼻尖的土腥味被工业化的香水冲淡，它抹去笼罩在眼前的泪水，看向坐在身旁，满脸担忧的黄有成。
    “旱魃”慢慢摇了摇头。
    “你，你别急啊，小叔这里还有些钱，现在也用不上了，你先拿着。”
    黄有成看着似乎依旧沉浸在伤心之中的“黄志荣”，掏出自己一直揣在兜里的银行卡，将它放在了对方微微张开的掌心，小声说道：“要是还不行，等咱……办完葬礼，就一块打工去，咱俩身强力壮的，还愁堵不上这个窟窿？”
    “不，小叔，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旱魃”将银行卡重新塞回黄有成的手里，它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直直照向它的后视镜，一瞬之间，正在开车的女司机便抬起手，神态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并不安分的镜子。
    怪不得。
    它侧目看了一眼身侧以蛮力“粘贴”上去的车门，血丝从眼底悄然爬出，可看着坐在身旁的黄有成和副驾驶位置上的程耀，它又放下了杀人的念头。
    忍耐。
    在见到先知之前，它不应该打草惊蛇。
    “旱魃”烦闷地想，自己才刚进城一天，怎么就遇到了这么多实力不强，却爱耍心机的家伙？
    还是说，这是人类城市的正常风俗？
    不正常的其实是我？
    “旱魃”想不通。
    但无所谓，它只是来替黄志荣还债的，那些勾心斗角，都与它无关。
    挡在面前的，杀了便是。
    想到这里，它抬眼看向坐在前面，神色莫名的程耀，皱眉问道：“怎么了？”
    程耀转头看向坐在后座的二人，斟酌了一番语句后，便带着些许怜悯说道：“黄先生，十三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你们需要帮助，可以和我说，我……我会尽力帮你们的。”
    话已经从嘴中吐出，可跟随了一路的疑问却仍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黄先生的力气会那么大？
    难道黄先生是天生便拥有超能力的民间奇才？
    可陆局不是说过，天生存在的超能力一般也会拥有非常强大的副作用吗？
    难不成，黄先生服用过诡异的血肉？
    程耀并不清楚黄志荣的身份，毕竟以他现在的级别，要接触到黄志荣牵扯出来的一系列案件，还并不够格。
    现在，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年轻人眼中，坐在身后的二人都是天赋异禀，立场不明的奇才异士。
    将现在的情况报告给陆局，才是当务之急。
    眼角的余光看向已经悄悄发送出去的短信，程耀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发虚，面上却还是强装镇定地问道：“你们看可以吗？”
    他没有注意到，正在专心开车的女司机向他投来了一次短暂的注视。
    “不需要，钱已经付给你身旁的人了，只是十三万而已，没有必要计较。”
    “旱魃”冷淡地回绝了程耀的好意：“更何况，我们已经到了，你不是也要接孩子放学吗？与其处理我们，不如先管好自己的孩子。”
    透过破损的车窗，它看着从学校大门向外走出的孩子们，隐藏在袖中的食指微微一动，一点血色便从指尖流出，化作一条暗淡的弧线，飞射向人群之中。
    做完这一切，它便满意地将手搭在了摇摇欲坠的车把手上，可刚想一掌拍开坏死的车门，一道慌乱的叫喊声却是让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小宝！”
    “旱魃”侧目看去，发现坐在前座的程耀已经消失不见了，高大的青年挤开拥挤的人群，奋不顾身地冲向远处一个牵着孩子，行将离开的女人身影，大喝道：“放开他！”
    戴着浅色绒毛帽的女人闻声转头，如瀑布一般垂至腰际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扬起，在纷纷扬扬的发丝之间，一张明显不属于龙国人的脸孔跃入了程耀的眼中。
    他看到了一条从额间隐隐露出的白色纱布，一丛浓密修长如丛林般的眉毛，一颗点缀在唇角的痣，以及，一根叼在嘴中，正在冒出缕缕烟气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