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东海,渊缙王府。
暴雨刚过,天就放晴了,西南远方点缀着绵延大片的火烧云,笼罩在那侧,像是彩霞结成瀑布,从顶上洒下来,晕开的金辉铺盖出奇异形状,好似神龙盘旋。
明之渡凝望了那处好一会儿,才低头在桌前的檀木棋盘上落下颗黑子。
与他对弈的是名面孔陌生的中年男人,这男人额角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斜过半个右眼皮,随他眨眼的动作在脸上连成一条线,狰狞丑陋。他鼻梁不挺拔,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塌,鼻尖左侧还有俩发红的痣,这样看来不免多了些邪恶。唇周没刮干净的胡子茬儿、捏起棋子的那只手掌中的厚茧与油不拉几的长发昭示着他活的很粗糙,周身气质颇像山林匪寇。
“王啊,您这招,分心了。”中年男人只勾起一侧嘴角,看着明之渡。
“是吗?”明之渡没什么表情,只往后靠了靠,拉开了和中年男人间的距离。这位置能令他将中年男人的上半身尽收眼底,视线下移,他垂眸盯着男人腰间那块行王令,明知故问道:“辛举松,知道本王为什么急召你过来吗?”
辛举松仍笑着,“听说,咱东海的孟大总管和康大庄主接连归西。斗胆一猜,王爷传唤属下来,想必是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了?”他话语直白干脆。
明之渡眼帘更低,一副忧愁伤怀的神态,“前阵子湘西闻家蛊女设计杀死又魁,本王当场为她报了仇,本以为罢了。谁料,再仕也遭逢毒手,害死他的,是那湘西闻家蛊女的三姐、长林崖的殷罗子,她还有个身份,是大梁国殷氏后人。”
“殷介林的独女?”辛举松闻言深深皱眉,指尖白子竟被他捏碎,他咬牙满含恨意,“便是那在海砚山下杀我义兄的死丫头?”
“没错。”明之渡假意叹气,引诱着辛举松,“这丫头当时在北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往那长林崖闭关数月后,现如今却比之前更为厉害,本王同她对了几招,也没能占得上风。你随本王在大梁沿海呆了近二十年,和你义兄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哎,平白被这丫头害的天人永隔,就如本王与又魁、再仕一般……”
辛举松,年三十一,是北辽大将辛一保行军时在大梁边境捡到的弃子,自幼跟在辛一保身边。他少年时因好斗失手杀人而被北辽朝廷下令通缉,辛一保为护他性命,派人将他送回大梁避难。谁承想他死性不改,在幽州地带聚集了一群闲散游民抢劫往来商队,几次三番得手后有了些积蓄,便带着他那群兄弟在京郊香山三里外占山为王了,还给自己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叫“松山寨主。”
十六年前,辛举松带领整个松山寨抢劫了一批由安泰司护卫运送到灵州赈灾的粮米。
崇文帝震怒,派出千名御林军越过香山剿匪,也就是从那时候,松山寨没了,一把大火烧了半个山头,辛举松和几名信得过的兄弟一路南下,开始了他人生第二次逃亡。
是渊缙王明之渡救了他。
犹记那日,他初见金舆驾辇,本能地抽刀防备,可驾辇中的人似乎知道他在害怕,把驾辇缓缓停在了离他两米的地方,摇曳纱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他望见一张儒雅温和的脸。
那是位身穿深蓝华服的少年,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掌控全局的从容。
真正吸引辛举松的,是少年手里拿着的一块铜质虎头的令牌。
少年眉眼带笑,自驾辇中微微俯身,问了辛举松一句:“这令牌好看吗?”
辛举松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深蓝长袍的少年笑着将令牌扔给他,只道:“松山寨主,别逃了。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本王给你更大的山头、更多的匪,拿着这令牌,行过东海,去船山吧。”
辛举松不解地打量那铜质虎头的令牌,他没读过书,却认得上面那三个大字——
行王令。
“您,是大梁行王?”他记得大梁没有封号“行王”的王爷啊。
驾辇内端坐的少年闻言吃吃笑了,“本王,获封渊缙,持此令牌,能行本王之令。”
辛举松对着那金舆驾辇跪下,恭敬发问:“那属下,当如何报答您这恩遇?”
少年明之渡笑眯眯的,“想报答本王,便为本王养出万名匪军来吧,本王要他们个个与你一样,天生将才,武艺高、不要命,肯刀尖上舔血,也肯冲锋杀敌,如何?”
辛举松犹豫了一瞬,很快接话答:“属下,必不负王爷所托!”
“现下船山及以南共有九万名弟兄驻扎,任凭王爷您随意差遣,”辛举松稍稍平息了怒火,拱手对明之渡问道:“是否需要属下带人围了那长林崖,杀了殷罗子?”
明之渡没有立马回答,他摩挲两下指尖的黑子,把它落在棋盘,才答:“杀她做什么?你以为她能屡屡触犯本王底线,靠的是什么?”
“什么?”辛举松不懂就问。
“殷介林生前与明赫私交甚好,连带着那梅承庭背后的安泰司,都并非好招惹的角色。本王与明赫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总也找不到那彻底的得胜之机。现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摆在面前的机会,你说,本王要不要抓住呢?”
明之渡抬下巴,示意辛举松落子。
辛举松抓起一枚白子,落在他看好的地方,才发觉这是明之渡给他下的套,他这一落子,全盘的白子竟然都被黑子掣肘通杀!
他没下在这棋位,或许输的也不至于这样惨烈。可他刚刚明明经过了深思熟虑,纵观全局,只有落子这一处,才最为恰当。
对手认为最恰当的必输之地,辛举松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
渊缙王走一步看十步,当真名不虚传。开局时明之渡落下的第一枚黑子,此时,正紧挨着辛举松最后落下的那枚白子,这一个方格斜角,包含起点,亦包含终点。
“王爷的意思是,现在,是我们出兵上京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