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顶马车驶入翠州白绮山庄外的林间小道,颠簸感引得殷罗掀开侧帘朝外望去。
这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一入冬,长林崖松柏颜色稍有变化,过度成苍翠,薄薄雾气萦绕在树尖,冷白的日头洒下来,透过迷离光影,照出些憔怆。
她下马车直奔后山,走过玉如意那十九层金塔,又快步迈进了最东边的院子。
此院落很大,却显得空旷,正厅门口站着两名身穿浅紫色裙衫的女弟子,看到她的那一刻,两人齐齐弯身行礼,柔声唤着:“三掌教,您回来了。”
她颔首作为应答,“姑姑在里面吗?”
“在。”两人再行礼,回得极为恭敬。
殷罗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而后踏入了红木门槛。
入眼是一身紫金色华服长裙的明梵岚半倚靠在正厅中央的软榻闭目养神,许是殷罗进门的脚步吵到了她,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微抬眼帘朝她望过来。
“跪下。”
明梵岚的语气极轻极淡,却伴随着极为浓重的威压,她打量着殷罗这灰白素裙,显然恍惚了一瞬,眼中情绪刹那变得复杂。
殷罗罕见地听话,她走到正厅中央,也不问缘由,噗通一声跪下了。
仍是那副乖顺的小鹿模样,她低头,道:“惹得姑姑担心,是罗儿之错。”
明梵岚的怒意并没因为她的话消退,紫衣女子在那软榻上坐起,抄起榻上的锦绣织花的枕头,甩手扔向厅内端正跪着的少女。
“咣当——”枕头落地,正巧落在殷罗身前不到分毫的地方,她这一扔居然也带着内力,有风吹动殷罗散落的发丝,飘摇着又垂下。
“这世上英雄那么多,怎么就缺得你去那海砚山下逞英雄了?”明梵岚眯眼,她唇角扬起,讽刺意味极强,活脱脱像是冷嘲热讽时的殷罗的增强版。
殷罗始终低眉,一点儿不恼,如同孩童在长辈面前认错:“姑姑教训的是。”
“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明梵岚笑意加深,“海砚山下一招求雨,可谓是轰动天下三国。我这天下第二都用不出来的招式,你倒是使得流畅?那辛一保是宋锡全的对手,人家宋老将军驰骋疆场半辈子都没杀了的人,被你杀了,这感觉怎么样?被挂上北辽箭台的感觉怎么样?你看着那万洛新手里的弓箭拉满冲着你来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姑姑消消气,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殷罗抬眼,讨好般笑了一下,“罗儿还得留着这条命,好好孝敬姑姑您呢。”
“我缺得你平安回来吗?你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想想你姑姑?”明梵岚又气又恼,隐约还有些无助,“若是你没能杀了那辛一保呢?!徐知尘的事,我不是不知道!她这么多年不好好过来了吗?你缘何去了趟宁城便冲动的要将这过去的旧恩怨翻过来重新理?!她坐镇东北三城这么多年,离辛一保不比你近?人家自己都没报仇,用得着你去吗?”
“姑姑!这件事根本就没过去!大姐她不会武功!怎么去找辛一保?”
“她不会武功,好,你会,你就得去?会武功的少吗?人家要真想报仇,派遣哪个手下不能做了这事?轮得着你多管吗?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我打小教你的那些明哲保身、以退为进的道理你是一点儿没往心里记挂,那些话本子上写的劳什子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破玩意儿你记得门儿清啊?殷罗?你就不拿你自己的命当命!”
“这样的事她去跟谁说啊?我去杀辛一保也不是我大姐怂恿我的啊?她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管姑姑您说我多管闲事还是其他,我做了就是我做了,就算我死在辛一保手下了,那我也不后悔!辛一保就是个畜生,我杀了他是他罪有应得!”
“你又顶嘴?”明梵岚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殷罗,“什么叫罪有应得?天底下的律法是你制定的?天上早有一杆秤称量这些事呢,你就是平白给自己找事儿!什么叫你不后悔?要是你真没了命,咽气的时候我看你后不后悔!前几年,你带着你那俩护法去给孟清月出气,灭了雨子渡这个门派,我曾将你挂起来抽你六十下,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不以心中之尺丈量天下恩怨,不因过去之事枉费未来功夫。”殷罗暗暗瘪嘴。
“你到现在你都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明梵岚在距离她半米处停步,“姑姑知道你正义,可纵然你正义,你也不能胡乱去做事吧?那徐知尘和辛一保的恩怨早过去十几年了,就算辛一保活着亦然无法再影响她!你杀他能改变什么呢?能让时光倒流、让徐知尘不受他的伤害吗?不能!这世上没有回转时间的法子,也没有能够真正愈合旁人心上伤痛的良药!你去海砚山下杀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是你败了被他反杀,保不齐还要遭遇与那徐知尘一样的事!你便不懂权衡吗?你有那么大把握,一定能杀了辛一保吗?”
“不管我当时有没有,但我杀了,我活着回来了!”殷罗倔强仰头,对上明梵岚的眼。
“你!”明梵岚下意识扬起右手,作势要扇殷罗嘴巴。
却又听素衣少女道:“如果姑姑打我两下能消气,那姑姑您就打吧。我不动,我跪着让您打,左右我是您养大的。但我先说明白,我让您打,不是因为我也认为我这件事做错了!自从我离开长林崖入京的那日起,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要实在得挑出一件,那我的错就是让您担心了,这我认。可若我大姐这事摆在我爹面前,他也会是和我一样的做法!”
最后一句说完,明梵岚忽然收了手,下秒,她转身背对殷罗,眼眶泛起浅红。
“听说,你去皇宫质问明赫了?都知道了?”
“是。”殷罗面无表情。
“知道,就知道吧,往后安生过自己的日子,莫要再去追根究底,也莫要再做蠢事。”
殷罗兀自起身,素裙摆随她动作坠在一侧,“姑姑意有所指,罗儿不太明白。”
此刻明梵岚早整理好情绪,她偏头重新回望殷罗,“你此番独自回来,是为什么?”
“在北辽我失了武功,我要闭关三个月,养养真气,还望姑姑护法。”殷罗话说一半。
“出关之后呢?”明梵岚面带审视,她最清楚她养大的这狼崽子心思有多野,这次闭关想必就是那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去东海,杀渊缙王。”殷罗微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