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第一次见到毫不顾及言状的南宫栩,不禁有些惊愕。
他眼里的季王历来安分,在他面前更是卑微谨慎,从不会对他大吼大叫。
他知道儿子想要得到他的关怀,他的疼爱。
但他就是不愿给。
他亦想过长此以往,这个原本就不想要的儿子会给他增加一些烦恼。
只是他不曾预料那个麻烦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情景中。
原就抗拒提起的事非要逼他于此时说,皇上恼得气血翻涌。
心口一阵一阵刺痛。
此事他若不亲口说,这执拗的儿子一定会让妖妃来说。
那般一来,她不定又要怎样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最后诡计得逞。
经过纭舒妃几轮疯言疯语,皇上已经被她折磨得血脉不畅,气乱如麻。
倘若再给她嚣张的机会啊,保不准下一刻就要被她气死。
枕边人可以有多可怕,皇上近来见识了个深彻透骨。
皇上凝息良久,道:“你既执着,朕今日就说给你听。”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有些犹豫。
那件尘封的往事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团吸了他的血还哽在喉咙里的棉絮,咽不下,还吐不出。
“当年,朕及岁立府,未纳妃妾,府中除了一些照顾日常起居的女婢,还有一个驯马奴。
一次,朕在宫宴上多喝了两杯,加之心情有些不大畅快,回府后就到马厩去挑匹马,想去跑两圈散散。
我当时瞧见马厩里拴了匹毛色极好的黑马,想驯驯它。
才解绳,负责驯马的女奴立即就跑过来说那匹马是新买来的,没驯熟,不能骑。
那时夜色渐浓,驯马奴走向我的时候就像一座巍巍大山压过来。
辟府之前,我就听管事说府中养马的是个女人,可我属实没想到那女人是那样的健硕彪壮。
比一般男子竟还威猛三分。
我那时才十五六,身量还不及如今高,身骨也较瘦弱,她站在我面前直接就挡住了我全部的视线。
她看我时低着头,我要看她却要仰高视线。
正当我抬起头看她时,率先夺目的便是她脸上三道拤长的刀疤。
那三道刀疤从她的额角延伸至下颌,比鬼面还要骇人。
看人的眼神也是凶神恶煞的,我没看两眼就要牵马出来。
她又出言制止,如何也不准我骑那匹马,还与我争吵起来。
一个驯马的贱奴也敢跟主子摆脸,我当时……”
皇上顿了片刻,酌情省略一些不妥当的地方,接着又道:
“……就罚了她一顿跪。待我跑马回来,那马奴的态度突然就温顺了许多。
主动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顶撞我,还自己跪下给我当脚蹬。
我以为她真心悔悟了,还好言好语交代她以后要认真做事。
万万料不到,我才一转身,她一下就将我打晕在地。
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裸身睡在空厩的草料里,我被她……强……强暴了!”
说到此处,皇上缓缓低下了头,声气也渐渐细弱。
这些话,他勉强还能说出口。
但做梦他都缄口不言的细节还有:
他之所以被贱奴用强,其中最大的因素是他与马奴争吵时,他嘲讽一脸刀疤的女人是丑八怪,比驮人的畜牲还丑陋。
彪悍的马奴打晕他之后,很快就被悍女拍醒。
她随后便在他微醺混沌的状态下对他上下齐手,居高临下了。
十几岁的皇家儿郎养得比寻常人精细,细皮嫩肉的,在草堆一经折磨,他就遍体鳞伤。
也正因为是年轻男子,随便被人一挑逗,男人雄姿转眼又起来。
强悍如牛的丑陋的女人要了他一次又一次,直到她自己尽兴方罢休。
几轮下来,初经床事的小王爷从头到脚几乎找不见一块好皮。
然而在身体被摧残的同时,意志上的伤害对他来说才是极其严重的。
——因为是被强迫,还是被一个身份低贱且奇丑无比的女人强迫,他之后便一直活在她造就的阴影下。
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看见女人就浑身酸痛,两眼冒火。
一直到当上皇帝,主宰了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才重新对女子产生想法。
皇上道:“那之后,马奴便失了踪。
到了第二年,她换了身温……温婉的装束,带着幂篱,挺着肚子出现在我面前,要我负责。
我恨极她,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更不想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一气之下,直接就去找我的母妃,你的皇祖母,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你皇祖母见你已经足月,就把她安排在王府偏院里待产,还派了四五个稳婆日夜照料着,直到你出生。
你皇祖母说你刚出生时与朕长得极为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虽然朕不想承认,可你千真万确就是朕的儿子。”
皇上说完,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了。
愤怒的,羞耻的,怨责的……
那些埋藏在心里二十几年的感觉是终极一生都放不下的耻辱仿佛于说出口的瞬间随风飘去。
情不情愿被人知道他已经无力去纠结了。
南宫栩听后,木然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预想里,他的生母应该只是身份低微,样貌不佳,不得亲爹喜爱。
他却是没想到,自己出生的背后是这样一个令人难以言表的荒唐故事。
看着皇上默首不言,南宫栩有些懊悔。
他不是因为生母是身份卑贱的奴仆而心生厌恶,不愿接受。
他难受的是:因为一己之私,他硬逼着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病弱长辈去回忆并坦诉痛苦往事。
还害自己的父皇在众人面前丢失了颜面,遭人嘲笑。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从前南宫栩不知身世真相,一心只想求个明白。
如今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真相不如不知,不如永久尘封。
往事的揭露没有给他带来一丝畅快感。
他唯一的收获就是从皇上的只言片语里幻想出自己母亲应该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女人。
一个敢作敢为的豪杰。
皇上口口声声说她丑陋,可作为一个被给予了生命的人子来说,他并不厌恶皇上口中的丑陋。
南宫栩不知道,其实在这个故事中,有许多事实皇上并没有说出来。
比如,若他没有恶言侮辱人,兴许他就不会遭烈女报复。
再如,那驯马奴并非天生丑陋。
相反的,那个皇上眼里彪壮的女人实际是一个上过战场的英飒女将,只因朝政变动,才沦落为王府奴隶。
其脸上的刀疤也不是她丑陋的标志,而是她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时印下的代表了荣誉的徽章。
只是事隔多年,一切已无从详查,是非曲折全凭虚伪的皇上信口罢。
不信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