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半，快天亮了。
    这时候必须得拿出一个确定的章程出来，到底是暂时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做些什么，现在她心里也有点乱，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山上的事还是一团乱麻，她又想到沈萍，既然始作俑者是郭振兴和沈萍，那么她肯定还在期待着结果，一整晚她是怎么度过的，是在宿舍等消息还是悄悄上过山，尚国胜和郭振兴同时消失，她一定会持续关注这件事，之后不知道会不会去报案，说出些什么牵连到田明芳。
    她把这些担忧梳理了一下，说给宋宵。
    宋宵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两人竟然有不小的分歧。
    “杀人洗不清的，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严格来说尚国胜虽然做过很多坏事，就算死也是活该，但他的生命也不该由田明芳剥夺，从她那把刀刺进去到尚国胜停止呼吸开始，她就犯罪了，在我们国家，犯罪要承担刑事责任，你我帮着她撇清责任逃避侦查等同于从犯，我个人觉得这件事不该捂着，明天我带田明芳去县公安局，把这件事往正当防卫上靠，怎么交代我大差不差想好了，当时天色漆黑，她在防卫过程中的确用刀回击过对方，但因为光线差，不确定扎在哪儿了，两个人你来我往，互相都有伤，几分钟后她因为力气不敌，落荒而逃，这件事就交代到这里了。至于尚国胜失踪，他去了哪，是死是活，没有证据表明和田明芳有必然的关系。”
    他希望给田明芳昨晚的行为过个明路，而不是他们私下里帮着田明芳捂着这个事儿，永远扎进心里的一根刺，一辈子的心理包袱和没完没了的担惊受怕。
    王圆圆不认同，她对自己的分析也很有信心，觉得这个事儿到现在已经稳了，就是两死一伤的结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没必要过明路。
    至于杀人的罪名，查的出才叫杀人犯，查不出她就是正常公民。
    就像田明芳说的，他们搏斗的那个时候生死就在一线之间，如果真的要死一个人，王圆圆希望死的是尚国胜而不是田明芳，她对死去的尚国胜没任何同情。
    至于郭振兴，他给尚国胜下药在先，利用田明芳在后，满脑子算计害人的心思，最后被尚国胜侵犯也是活该。
    她摇摇头：“我建议咱们立刻行动，在天亮之前上山寻找尸体，销毁可能遗留在现场的对铁牛和田明芳不利的随身物品。如果，我是说如果，尸体被处理，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田明芳为什么还要主动认领呢？她没有主动认的必要，这不是多此一举么，不但会引来很多后续的麻烦，万一公安局有人拿‘失踪’那两人做文章，他们不会放过田明芳，一定会暗暗调查，很可能被他们掌握新的证据……”
    宋宵直接打断她了：“按你的思路应对，接下来公安局查她太正常了，你我都知道她没有杀人动机，但别人不了解她，当然会怀疑她，顺藤摸瓜去查。
    所以才要第一时间洗白，承认一部分，赋予她受害者的身份，给她做的事营造出合理性。
    越是按你的想的去捂，田明芳越会陷入疑点越来越多的境地，她身上的伤、就医记录、包括夜里有可能的目击村民，都是潜在的不可控因素，你确保都捂的死么？
    如果按我的建议，从一个受害者的角度，以正当防卫作为理由把她的行为合法化，就可以避免以上的一切，至于尸体到底去哪了，找到后要怎么处理……我不希望你参与，交给我。”
    他这么说就是打算用宋家，或者宋老爷子的势力替摆平后续的麻烦。
    王圆圆蹙眉，还是觉得这么做对田明芳有点影响，“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她曾用刀和尚国胜搏斗，之后尚国胜就失踪了，少不了议论纷纷，她以后还想当警察……”
    宋宵脸色罕见的凝重，拧着眉头。“我说了，他失踪和田明芳不存在必然关系，山里有毒蛇，有野兽，有峭壁，有悬崖，暴雨天山林甚至会滑坡泥石流。”他顿了顿，“圆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犯罪，这件事你别完美主义，田明芳身上留一些污点才能更好的保护她。”
    他本来脾气就温和，说话做事情商极高，从来不和任何人做口舌之争，就算有坚持己见的时候也是真诚且温柔的，今天王圆圆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刺儿。
    “田明芳自己未必不愿意，你记得刚才咱们临走时她说的话么，她一直强调她是被迫下狠手的，否则死的就是她自己，等她做的事过了明路，她就不属于杀人犯，官方会给她盖上正当防卫的戳，走到哪都不怕人非议，她既然想当警察，内心的信念尤为重要，杀人犯的标签打在心里，她以后还有信念当警察么？”
    王圆圆噎了半天，笑了，“我得承认，你最后一句把我说服了。”
    她像是第一天认识宋宵：“原来你固执起来真的可以不停嘴的跟对方讲来讲去的，你今晚说了好多话，现在我被你说服了，我需要一个抱抱。”
    说着就张开双臂。
    两个人争执归争执，但都是就事论事，并不上升到对彼此的情绪和看法。
    “抱歉，我今天的态度有些强硬。”宋宵歉意地看她，走过来贴着她站好，王圆圆收拢手臂，轻轻抱了抱宋宵。
    宋宵回抱她，两个人安静了几秒钟，很止乎于礼地互相分开了。
    他身体看着清瘦，手臂却也很有力量，突然握着她咯吱窝一提就把她给抱起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吧，事不宜迟，我立刻动身，我得亲自去一趟那个地方。”
    一是确定情况，照田明芳的说法，尚国胜是死透的，铁牛只是昏过去，只有郭振兴生死未卜，保险起见得亲自上山确认。
    二是检查现场是不是像王圆圆怀疑的那样，还遗留了铁牛和田明芳的随身物品，比如手电筒、尼龙绳、还有铁锹之类引起不必要麻烦的，要确保这些东西提前处理干净。
    “对了。”王圆圆想起一个事儿，“田明芳回来的时候没拿尼龙绳，但我听她说一开始是拿尼龙绳绑的郭振兴，说明那东西留在山里了，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被冲刷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去，你找郭振兴，我处理尼龙绳。”
    “别去，在宿舍等着。”宋宵双手按在她肩头，双眼深邃地看着她：“答应我，接下来这件事你别再参与了，你相信我么？”
    王圆圆心软了一下，毫不迟疑点头，“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可你一个人真行么？快天亮了，别被人发现。”
    “不会的，别忘了我是军人，有着军人最基本的身体素质，以前在连队时经常进山完成任务，足够应对山林里的环境，你安心等着我，守着田明芳，她后半夜可能反复，需要你的照料。”
    “好。”王圆圆本来想再抱抱他，但一看墙上的时钟，快五点了，东北天亮的早，外面已经有亮度，很快就要亮起来了。
    幸运的是外面还下着雨，这种天气一般没什么人过早上山。
    宋宵脱下白大褂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叮咛：“这事儿不适合再扩大知情人范围，就算晓晓和江红柏他们值得信任，也轻易别跟他们透露了。”
    “我知道。”王圆圆和他想的一样，牵扯到人命案的事不到万一是绝对不会透露给好朋友的，关系越好，越希望身边的人都躲着麻烦。
    等宋宵出门，她去隔壁看田明芳的情况，发现她睡着了，一瓶输液瓶已经见底，连忙给换了一瓶新的输液瓶，调好速度，坐在旁边守着。
    天色渐深，她打了个哈欠，差点睡过去，就在这时，肥啾的小奶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
    “宿主宿主，啾啾终于追踪到铁牛！”
    王圆圆一下子惊醒，“他在哪儿？”
    “在北山深处，确切的说，已经进入了隔壁市辖的深山，啾啾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扩大了搜寻范围才搜索到他。”
    王圆圆忙问：“他自己么？在做什么？”
    “他在一处悬崖边上，数百米深的悬崖下还有两个，啾啾的信号能感知到那是属于死亡人类的尸体，但要确定他们的身份则需要dna样本。”
    它说着，一边把那边信号接收到的内容成像，打印成照片拿给王圆圆看。
    因为光线昏暗，照片是黑白灰，第一张照片是铁牛站在悬崖边上低着头的背影，第二张照片是遍布在河滩上，草堆里那些面目全非的块状条状物……
    王圆圆被画面里七零八碎的东西刺激，捂了下嘴，胃里直犯干呕。
    肥啾把照片收了回去，“夜视成像技术越好，看到照片的视觉感受就越接近逼真，可惜分辨不出人脸。”
    “不用分辨也不需要化验了。”
    不需要严谨的dan比照，那两具身体的身份肯定是尚国胜和郭振兴。
    一切真是铁牛做的，他把他们推下去，让他们粉身碎骨。
    这下宋宵应该很快回来了，田明芳也不会再有更多威胁了。
    她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没想到铁牛真会这么做，她不知道铁牛经过了怎样的思考和挣扎，只知道他向来老实、单纯，内心善良，从不用力量和身高欺压别人，他狠不下那个心，在做出杀人决定时肯定十分痛苦和纠结，他会想到郭振兴的父母吧，也会很自责内疚的。
    但他还是做出选择了。
    不再像当初李桂香跟孙秀文矛盾时那样不知所措，这件事他很果断的做出了取舍和决断，这是王圆圆没有想到的。
    她问肥啾：“他周围有人么？不会被人看到吧？”
    肥啾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说：“不会，暂时没监测到他周围有其他人类，他所在那处悬崖很隐蔽，谷底距离崖面一百八十余米，山谷里有不少野兽出没，那两具尸体很快会被嗅觉灵敏的野兽分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王圆圆松了口气，想想郭振兴和尚国胜两个人一夜间命丧东北，这是她事先万万没想到的，只能说人最好安分守己，别起什么坏心思，整天想着算计别人，没准自己到最后就要承担所有的罪孽。
    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们死有余辜，要死就死，却偏偏牵扯到她的朋友们。
    她又想到田明芳，她是为救铁牛才出手，最后却是不得不杀了尚国胜，否则死的就是自己，她想，要是换成自己呢？如果没有肥啾的帮忙，她只是普通人呢？她想破脑袋还是无解，她一定也会奋力一搏，杀死尚国胜的，所以田明芳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就算换了自己她也不能保证做的比田明芳更好。
    想到铁牛，王圆圆则是长长的叹息了，心里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人常说业力，她的理解里不仅仅局限于宗教概念，其实就是做过的“坏事”多了，就会在意识深处留下关于那件事的痕迹，在一个人感觉不到的潜意识层面影响他的心理、行为、以及未来可能的结果。
    比如，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否定和怀疑，负罪感与愧疚，情绪的波动，等等……
    田明芳是因为搏斗中自保，而铁牛却是主动抹杀了郭振兴的生命，她不知道这个事会对铁牛的以后造成什么影响，但一定会导致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
    这一夜，王圆圆一直撑着没睡，直到外头天光大亮。
    她打开窗户，看着屋檐下的雨滴如水柱一样滴落，再看看昏沉的天，知道又是一天雨天。
    宋宵还没回来，田明芳倒是先醒来了。
    一醒来就问她怎么样了，人找没找到。
    王圆圆摇摇头，她给田明芳掖了被子让她继续躺着，顺便把自己昨晚和宋宵商量的初步结果告诉田明芳。
    “哦……那我还是先去县公安局交代情况，王知青，这个事你别跟宋医生争了，他的想法肯定是考虑长远的，这一点我特别相信他，他有个那么了不起的老将军爷爷，老头子一定没少教他谋略，我跟你说，人是越老越精，这些老家伙都可精明，咱们就按宋医生说的办。”
    王圆圆真是佩服田明芳这个人，什么事一旦做了决定就不想了，一点不内耗。
    她煮了鸡蛋汤给田明芳，特意让肥啾在里面加了不少营养的。
    田明芳啃着馒头喝着汤，情绪饱满地说：“那要是照宋医生说法去局子，我是不是今天去不成四九城了？能不能跟展知青他们说一下，延迟一天明儿再去？”
    她一脸舍不得孙秀文的表情，似乎就要跳下床去找展宏瑞，一点看不出前一晚和人生死搏斗过，王圆圆眼底都略微带了些许疲惫，不过她看见田明芳这么无条件信任自己和宋宵，心里也是挺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