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郎君……”
陈婉君坐在地上,轻声呼唤,并把我的上半身慢慢扶了起来,靠在她柔弱的身子上。她的眼泪如屋檐下的滴水,掉落下来,湿润了我的脸。
我微仰着头,看着陈婉君,只见她眼中变幻着宠溺、悲伤、焦灼、绝望,还有欢喜等神情。
这女人居然把我当成纳兰公子了。
“郎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顺着她的眼光往下望去,一把钢刀正插在我的心口上,鲜血慢慢地往外溢出。
现在,每一口呼吸都让自己感到疼痛,但我已经麻木了,更多的是虚弱和无力感。
“先解开我的衣裳,把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
“好。”
陈婉君慢慢地解开我衣裳。脱扣子时,她手指在微微发抖。
“郎君,这些是什么?没有止血药吗?”
陈婉君摊开她的手掌,上面依次叠放着三样东西。
最下面是谭嗣同送给我的手帕,接着是康寿延送给我的支票。最上面是一张纸条,写着美国烟台领事馆的地址。
她凝神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这些东西,突然怪叫了一声。
“你怎么啦?”
“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好。婉君,但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陈婉君迟疑地看着我,羞涩地露出了笑脸,点点头。
“你把最上面的支票和纸条都收好,别被风吹走了。”
我突然感觉到寒冷,连说话也费劲起来。
陈婉君听话地把它们收了起来。
“你记得,把它们都交给小春子。支票,让他交给我二师兄。至于纸条,让他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戈梅尔。告诉他,我去不了烟台了。让他,自己回去吧。”
陈婉君听完,点点头,却嘟起了嘴,好像有点不高兴。
但她很快又换回笑容,带着撒娇的语气问道:“那,这条手帕是婉君的啦。对不对?是郎君送给我的?”
“对。”
陈婉君听了非常欢喜,拿着手帕给我擦去脸上的血迹,还哼起了童谣。
“新年到,放花炮;小娃娃,妈妈抱……”
我打断她,沙哑地问道:“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陈婉君点点头,笑着说道:“记住了,全交给小春哥,告诉小春哥,票是二师兄的;条是梅儿的。但手帕是婉君的,对不对?”
虽然她没全记住,但这样,也可以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对,你再重复几遍,给我听。”
陈婉君乖巧地重复了三遍,接着又唱起她的童谣,还托着我的头,轻轻摇晃。
柔和的阳光从她的耳边,蓬松的头发间,洒落在我的眼睛、脸庞还有身上,让我感觉到有一丝温暖。
过了一会,又有几滴泪水掉在我脸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现在马上变成了黑夜。
我迟疑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船的甲板上,头正枕在赵子悠的怀里。
“郎君,你醒了。你……”
赵子悠的声音很小,小到我听不清她后面的话。
此时,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让我有种倦意,忍不住合上了眼皮。
“郎君,你要睡觉了吗?”
爱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唤道,我又挣扎着睁开了眼。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好像被什么黏住了,张不开。
眼前,爱人的样子突然也模糊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低下头,吻住我的唇。
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身体在慢慢下坠,就像是慢慢滑入一个黑色的旋涡。
……
故事讲到这里,雷老侠长舒了一口气,饮尽杯中茶,身子后仰在椅背上,好像有些疲惫。
方霹给他斟上一杯茶,过了一会才问道:“前辈,那后来,您是不是又重生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重生了。1957年的2月,北京郊区流传着一则谣言,说一对盗墓贼父子,在一座古墓中,无意间挖出了一具活死人。其实,那谣言是真的。那具活死人就是现在的我。”
“啊!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是从尸体直接变成了——人?”
“没错。那天下午,那对父子在荒山上掘开了我的坟墓。当他们打开棺材板时,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我便醒了,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然后,我就听见了两声惨叫。他们父子逃出去的速度,就像是尾巴被点了火的野马。我便从坟墓里爬出来,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迷茫了一会,便走下山。后来,我成为北京郊区灵山村的一名农民,一直活到现在。”
魏葵杨忍不住问道:“1957年?现在是2034年,那算起来,您也不过是77岁啊。之前,您不是说今年已经256岁了?”
“哦,那是有一年,好像是1998年,有家小报的两名记者来灵山村采访长寿老人。当问到村里谁最长寿时,村里所有的老人都说是我。
因为,我在1957年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村里人一直也没搞清楚我到底多大岁数。所以,他们说我年纪最长,也没错。
于是,那两名记者便采访我。当问到我是哪年出生时,我本来是想说同治三年生人。结果,旁边有个好事者,抢先说我是乾隆年间出生的。几个老人也笑嘻嘻地附和。
那两名记者很震惊,便问我是不是真的。我也童心大发,随口胡诌,说自己是乾隆四十三年生人。那两名记者也没有认真去核实真假,回去以后,就写了一篇文章。
标题是——震惊,乾隆四十三年生人至今尚存,报道了我的事情。最近,一些新媒体又把这桩旧事重新炒了一番,说我是当前最长寿的老人,活了256岁。整件事情就是这么来的。”
“实际上,您是同治三年生人?”
“没错。换算成公历的话,我的出生时间就是1864年9月28日。”
“1864年9月28日?”
方霹喃喃自语,突然叹道:“那您是和第一国际同一天诞生的?”
“是的。”
魏葵杨和方霹相视一眼后,继续说道:“那你在1957年重生,呃,是被挖出来后,又经历了哪些事情,和我们讲一讲吧。”
“和之前的经历相比,我这一段人生旅程就平淡了许多。从山上下来后,我处于一种很茫然的状态,就漫无目的地随便走,摘野果吃,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吃。
就这样过着流浪的生活,直到我来到灵山村。一个女人见我可怜,便塞给我一个烙饼吃,又带我到小溪边洗澡。后来,她便成为我的妻子。
那时候,我妻子刚好丧偶,家里有五个孩子要养,急缺一个男人。而我恰好也需要一个地方落脚。两人一拍即合,成了一对夫妻。
就这样,在村长、村里乡贤的主持下,我们简单举行了婚礼。我就变成灵山村的农民。虽然苦一些,但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可到了第二年,风向有些变了。
记得大概是1958年5月的时候,村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说上面决定了,要苦干三年,基本改变贫困面貌,还说要大干十五年,提前赶超英美。
大家当时听了笑嘻嘻,没太当一回事。结果,过段时间后,大量的人民公社成立了。公社干部纷纷来到田间地头,指导我们生产。
当时,衡量经济发展快不快、猛不猛,关键是要体现在两个指标上——粮食和钢铁。先说粮食生产吧。那时候,有一个响亮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说来也奇怪,口号喊出去后,各地便开展轰轰烈烈的生产大擂台、大比武的比赛。各地的粮食亩产,不断地突破新高。
我至今还记得,《人民日报》在1958年8月15日报道,湖北省麻城县麻溪河乡建国第一农业社,创造了亩产干谷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丰产记录。
报纸上还贴了一张照片。田地里,那些早稻长得密密厚厚,孩子们站在上面,就像站在沙发上似的。”
“真的有这样的报道?亩产斤?现在高产的水稻,好像亩产也只不过是1200斤吧。”
“是真的,你没听错,是斤。当时,麻城的这个公社田被誉为天下第一田。很多人都去参观过。上海电影制片厂还专门去拍成一部片子,进行广泛宣传。
紧接着,《人民日报》又报道,福建英湖社的花生亩产再创世界纪录,亩产高达斤。但没多久,麻城的天下第一田就被别的公社超越,亩产的新高不断被突破。
我记得,当时最高纪录是亩产水稻十四万斤。是哪个公社种出来的,我倒是忘了。”
“难道当时,就没人对此怀疑吗?”
“当然也有人怀疑。但那时候的风气,就是不允许你怀疑。当发出质疑声音的人被批斗后,大家都不吭声了,开始把谎言当成真理。”
“就像是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装?”
“没错,但皇帝的新装并不是童话。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皇帝的新装曾经在历史上无数次上演过,只不过版本有所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