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的上午,我在散朝后,紧跟着铁锅,来到了皇后伯颜忽都的延春阁。
皇后名字里虽然也有“伯颜”两个字,但和当朝的伯颜大丞相,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皇后,你让人,给朕打盆温水过来。”
在延春阁的后堂里,铁锅对伯颜忽都说道。
“好,妾身这就去安排。”
我迟疑地说道:“陛下,要不,还是等到明天再洗去吧。”
“无妨。这东西涂在脸上,实在有点难受。”
一会,一盆温水端了过来。伯颜忽都用脸帕沾了沾水,细细地帮铁锅洗脸。很快,铁锅原先那蜡黄的脸恢复了原状。
“你说,今天朝会上,朕装病的样子,还是很像吧。”
“简直是惟妙惟肖,臣差点就信了。”
“你信个鬼。这馊主意还是你出的。”
铁锅说完,哈哈大笑。铁锅今天装病,就是为了推辞明天的春猎。
“来,好久没和你下一局了。”
“臣领命。”
我们君臣两人就在后堂下起了围棋。伯颜忽都笑吟吟,在一旁观看。
棋下到中盘的时候,方构突然进来禀报。
“陛下,伯颜丞相差人来,恳请陛下允许太子殿下,明天和他同行,一起去柳林行宫。”
“朕知道了。”
方构说完,就退出去待命。
“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的请求,倒也合情合理。”
“会不会有猫腻在里面?”
铁锅的意思是,伯颜会不会挟持太子,来一场“清君侧”的政变。
“他应该没想到,我们会在春猎动手。陛下要是担心,不如,我就安排磐石、星阵两人随行,伺机行事。”
我的意思是,要不就将磐石、星阵两人安排在太子的护卫当中。
若有变,便寻找机会刺杀太子。以两人的绝顶身手,如果混在太子的贴身护卫中,暗杀太子亦非难事。
铁锅摇摇头,说道:“不行,这样太明显了。朕是要扳倒他们,但也不想让天下人背后议论纷纷。朕不想背负骂名。
到了明天晚上,一切安排妥当后,朕再让太子怯薛——月可察儿连夜把太子接回来。
谅他也不敢阻拦。你去告诉方构,我同意太子随丞相同行。”
“臣明白。”
第二天上午,伯颜和太子燕帖古思,率领着许多官员和卫队,浩浩荡荡地前往柳林行宫。
由于铁锅“染病”,不能前去,有一半官员留在京城,等铁锅康复后,再去柳林春猎。其中自然就包括马札儿台、脱脱和我等人。
当天傍晚,铁锅召集众臣入殿议事。众臣中有塔失海牙、汪家奴、别儿怯不花、沙剌班、只儿瓦歹等人。
这些人正是不肯募捐,给伯颜积功德的大臣。
……
同时,在柳林行宫这边,伯颜正和众人喝酒。太子早早就离席了。文官武将们开始殷勤地向大丞相敬酒。
伯颜喝得满脸微红,听着各种奉承的话,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一会,酒席散后,万户格斯尔刚回到自己帐篷中,亲兵就过来向他禀报。
“万户大人,你府中的管家刚从京城来,说有急事。”
“哦,快让他进来。”
一会,格斯尔的管家沃汗走入帐篷。
“家中出了什么事?”
“今天下午,奇妃娘娘差人,把主母和小少爷接入宫中。说是在宫中举办什么赏花大会。
后来,我一打听,奇妃娘娘不单是请我们家,别的人家也请了。
到了傍晚,宫中太监又过来告知,说主母和小少爷今晚不回来了,就住在皇宫中。”
万户格斯尔听得一头雾水,便问道:“这是为何?”
“是啊,我当时也觉得纳闷。奇妃娘娘为何要留主母、小少爷在宫中过夜。这不符合规矩啊。
过了一会,脱脱大人的亲信,带着亲兵也来府中,让我把一件东西和一句话捎给大人。我一听,就全明白了。”
说完,沃汗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万户格斯尔。格斯尔接过来,手指微微颤抖。
这东西,他太熟悉了,正是他父亲最爱拉的马头琴上面安置的装饰品——一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木制的小马头。
这小马头是格斯尔送给父亲的礼物。雕刻的每一刀都是他自己完成的。
万户格斯尔心里也全明白了,自己的至亲现在全被脱脱控制了。
“脱脱大人捎来什么话?”
沃汗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道:“现在帝都里全部戒严。陛下下诏,任何人出入城门都必须经过脱脱大人签字同意。城门外,陛下的亲军已经列阵在外。
脱脱大人让我前来,只问一句话。主子,你是否还效忠于陛下,是否还效忠于黄金家族。如果是,既往不咎!”
格斯尔毫不犹豫,立刻把右手紧紧捂在胸口,低沉地说道:“永恒的长生天在上,我格斯尔永远效忠于陛下,绝不违背陛下的旨意!沃汗,你快回去禀报脱脱大人吧。”
沃汗跪下来,给格斯尔磕了一个响头,便离开了帐篷。
格斯尔定了定神,也走出帐篷,望着远处的行宫发呆。
格斯尔心里明白,这次管家带来的不是消息,是选择。是让他重新选择战队的最后一次机会。
而他,好像也没得选。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月可察儿领着三十多骑,悄然来到柳林行宫,接走太子燕贴古思。
那时,喝得醺醺然的伯颜正在酣睡。
万户格斯尔自然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因为,他是今晚轮值的守卫负责人。
格斯尔在伯颜住所前,走来走去,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等太子燕贴古思离开半个时辰后,再向伯颜禀报。那时候,就算想追回太子,也来不及了。
……
至元六年二月初八的早晨,伯颜木然地站在行宫大堂的中间。在伯颜身后,还站着随他前来的文官武将。
文官武将们的脸上都有些紧张。而中书省的平章政事——只儿瓦歹,此时更加紧张。
只儿瓦歹一个人站在伯颜的对面。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大香堂。
只儿瓦歹咽下口水,清了清嗓子,举起圣旨,准备宣读。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微抖。
“……朕践位以来,命伯颜为太师、秦王、中书大丞相,而伯颜不能安分,专权自恣,欺朕年幼,轻视太皇太后及朕弟燕帖古思,变乱祖宗成宪,虐害天下。
加以极刑,允合舆论。朕念先朝之故,尚存悯恤,今命伯颜出为河南行省左丞相。所有元领诸卫亲军并怯薛丹人等,诏书到时,即许散还……”
只儿瓦歹总算大声念完了圣旨。
只儿瓦歹念过很多次圣旨。但这一次,是他念的最心惊胆战的一次。念完后,只儿瓦歹的掌心冒出了细汗。
“这真是陛下的旨意?”
“是的,伯颜大人。”
伯颜仿佛没有听见只儿瓦歹的回答,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他忘了谢恩,也忘了接旨,就连只儿瓦歹向他告辞,也没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