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黥卒远配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天明了。赶上主将回营,刘牢之亲自提审北府内奸的罪行。
    “细作傅弘之,你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男儿汉,敢作敢当,快快认下罪状,免了这顿打!”
    那傅轴子也不叫屈,也不喊冤,也不下拜——只拿双眼睛瞪着刘牢之。
    “鞭笞五十。用细鞭,蘸热盐水去打!”
    左右军吏发力摁倒傅弘之身子,轮圆了鞭梢,只管听令招呼。
    傅轴子仍一言不发。
    “换大杖来,实心灌铅的大杖!给我铆劲打!”
    捱下十杖,堂下汉子已作血状葫芦。
    傅弘之闭了眼,终是惨然道:
    “我为北府尽忠八年,战伤二十一处。看在往昔的苦劳,求将军,留我条残命。”
    刘牢之挥挥手,大杖停了下来;傅弘之趴在血泊里,再动弹不得。
    “你如今招是不招?”
    堂下再没了动静。
    军吏抓起死狗的爪子,在伏法文书上蘸血画上了签押。
    画好了押,司马文行的脑袋有了交代,惶恐不安的征虏营军将们也纷纷放下了久悬的心:
    坑死老傅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管理军中律令的新任军正官,拈着浸满血污的伏法状子,悄然尾随刘牢之退出大帐。
    这位北府六品的军正官,原是军中一名校尉手下的记室参军;因他脑瓜子灵转、军务办的妥帖,新近被刘牢之从盘龙营提拔上来。
    军正官姓徐,原籍东海郡。
    徐羡之,大晋左将军之后,南渡甚晚,昔日避难居于襄阳;当日挑唆刘裕刀劈了襄阳的两户世家,刘寄奴自以为驱虎吞狼,实则自己才是那虎。
    此皆旧事,徐军正入北府后,投笔从戎至今。
    当这军正官,徐羡之执法森严,为人最是耿直;更兼他从不苛求小兵,专一惩治有门子的跋扈将校,动辄喊打喊杀,治军无情——
    北府上下,闻名如见鬼。
    此人虽严,却明事理;遇上大不平处,往往还能认真计较计较,求个大差不差的公道。
    因此众兵又惧又服,给他起了个“徐铁佛”的大号。
    “多日不见,羡之无恙!”
    韩延掀开军正官的营帐,恭敬拜手。那徐羡之也不起身,扭扭脖颈,意思让韩延在下垂手坐了:
    “韩兄跟随已故征虏将军出了趟好差。到柴桑走这一圈,恭喜恭喜,估摸着是发了大财。”
    “唉,咱就是个管账的,说什么吃肉,汤也挨不着一口。”
    “韩兄做事一向爽利,有求必往,无事不来。这又是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了?直言无妨。”
    聪明人说话,能省二两唾沫:
    “我这点糟心事,还不都在你的肚子里。如今审也审了,主将也亲判了,我营里那些个大小将校,还急等着军粮的事情赶紧翻篇。只要你晚上在军牢里结果了他——
    伙计们凑来十两蒜条金子,这便慰劳慰劳羡之兄弟……主将军帐里面的其他文吏,我自然再去打点,这钱是单给兄弟的。”
    徐羡之轻轻笑道:
    “大小是个队主,按谯王殿下的市价,买个队主的军职也得十七八两金锭。他弓队底下三十来号小兵,个个是膀大腰圆的狠货,我动手做了他,以后睡觉都得不了踏实。我翻了翻兵卷,此人的兄长在朝内还当着七品文官;这年头人靠着人,根连着根,一根萝卜好拔,后面得甩出多少泥来!何况泥点子甩到我自己的战袍上,不是屎也成了屎。十两金子,你让我玩命啊?”
    韩延点头道:
    “是是是,还是兄弟考虑周到。”
    “你若真想省心,踏踏实实等着上面的处决;此人的罪状已经做实了,跑不了。北府同袍里,我和你韩兄最是投契——没见我那小鞭子大棒子,已把他打成死狗一般?翻不了案啦,更咬不到你们身上;他自己也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百口莫辩,早点伏法也许还有条生路。”
    韩延只是沉吟。徐羡之又道:
    “司马家的大小子死在这件事上,别说谯王了,那历阳军的主将能轻饶了他?就是没把他治成死罪,问成一个流放为奴的判决,他真能有命活到明年春天?退一万步,就算那司马家人犯不着跟他一个小卒置气,等判决一下,他一个让大棒子打成怂狗的窝囊丘八,筋骨也废了,前途也废了,当时候还不是想把他揉圆就揉圆、想把他搓扁就搓扁?咱们是体己的弟兄,我一不想让你费钱,二是愿意尽力替韩兄考量考量事体,话密了些。韩兄,你寻思寻思?”
    韩延拈须大笑:
    “走走走,羡之,到我营里喝两杯!”
    徐羡之只是摆手,把韩延推出军帐,扭头冲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估计韩延已经远走,羡之又径直去拜见北府主将。
    徐军正禀告道:
    “这事理实在是歪的很。卑职有意,周全傅弘之。”
    主将道:
    “通敌的书信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人人都见到了。历阳军和东军皆已在西陵郡扎下了营,谢琰一来就看笑话,司马休之父子更是咬着牙憋着弄死这名军卒,一定要给那已故的司马文行一个体面交代。”
    徐羡之叩头道:
    “敢问将军,北府是将军的,还是司马父子的?”
    “徐羡之,你喝多了。”
    羡之又道:
    “如今朝廷处处给将军掣肘,远有五万历阳军,日夜睡在北府卧榻之侧;内有谯王的一万甲士,混入北府后,兵不习战,将不治军,专一卖官鬻爵、倒腾粮草、掳掠百姓。将军倒骑墙头,左右为难,日日纵容那司马营倒行逆施,只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轻轻盖过!全军忠义之士,人人敢言不敢怒;今日北府,还算是北府吗?”
    “够了。徐羡之,你大胆!”
    “还不够。我军有三军,马军步军水军。水军倚仗蜀地和会稽的楼船,步卒里十有七八是近年入营的坞堡流民,仅有的数千具装骑卒、弓手、车兵,都是从西北避难而来的边地人氏。傅弘之,陇外泥阳人,今日若枉杀他一个,便是寒了万人之心;桓玄反扑在即,教那些北籍壮士们如何弯弓纵马!”
    刘牢之叹道:
    “我岂不知?我岂不知!我有我的顾虑罢了。据你所说,又该如何判他?”
    “我写的那张状纸上,他已画过了押——状纸上,我没写通敌的事情,只是含含糊糊说他无令出营,夜惊军垒。我想依着军法,给他脸上施个黥刑,打上几十军棍,发往京口本部为奴。趁夜把这烫头芋头扔出营外,赶紧送到京口;以后司马问到,我去应对,仍是含糊着,就说已把他做了。”
    当夜定下事情,徐羡之领着军匠夜探营牢,那傅弘之只剩一口气。
    匠人打开布包,里面是钢针和一包锅底灰;傅伤如死狗,都不用人摁着,额头上被钢针刺下来乌黑的一团颜色,脸上血污横流。
    “行刑的军吏都是行家,若想要命,任你铁打的汉子,也捱不了十下八下的大杖。军吏平时操练,都把粗纸裹着豆腐去打,外面打烂了纸,里面豆腐仍是完好的——用这绝技收些贿赂,得个喝酒的小钱。我白天打过招呼,你挨了才几板子,怎么就爬不起来了?傅弘之,你不是硬么,如今还硬吗?”
    傅轴子把黥了面的额头埋在手心里,倒卧着,不言不语。
    “我看过你的马鞍,鞍绳让人提前剪断了:拿生胶粘住鞍绳,绳子撑不了一会儿又会断。那夜没把你摔死,已经万幸;遇见我,更算是命好——
    上面判下来了,把你籍没为奴丁,处补兵之罚,黥其面,永世服三等刍役,发往京口本部。
    走吧,京口是个不凉不热的好地方,至此不必再受沙场征战之苦。
    今有书信一封,是我拜求淮南太守、北府将军刘敬宣所写,到了地方,把信呈给营头:你虽是营奴,也没人敢来欺凌你。为战马割割牧草,倒卖倒卖草料,小钱小闲的,总比丧命好。”
    “有纸笔吗?”
    “写感谢信啊?”
    “放妻书。”
    傅弘之强支着肘,潦草写过一张休书,含泪递给徐羡之:
    “拜托使君,把这封书信,交给我弓队兄弟高朋,让他替我去城中的外父家里,和我老婆做好切割。告诉高朋,我儿子岁数小,从此就央给他看承了;只是别教我这废人拖累老婆,媳妇儿还年轻,让高朋劝她早作打算。”
    徐羡之心头想起旧事,不禁沉声道:
    “嫂子也没奈何,谁让你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只是,乱世人心难测,我劝你千万慎重,托妻献子,当心所托非人——当日你所骑战马,总不能是外人做下的手脚。能扎进甲胄里的刀子,往往是自己人在暗处捅的……”
    ……
    “哪一个是新来的营奴?”
    京口牢城营,刑徒点卯,闪出一条披枷带锁的黥面大汉。汉子使半根撅折了的筷子盘了乱发,低着头,沉声只道:
    “我便是。”
    营头手提马鞭,扬了下巴,两只鼻孔看向那乱发遮掩下的黥印:
    “上前来。抬起头,我对对画像。你叫个什么名,犯了什么法?”
    “我姓傅,两字弘之;原是北府弓车营领兵队主,只因得罪营里参军……”
    一言未毕,营头一记蹬踢,大脚把汉子踹翻于地。那汉也不敢还手,一任乱鞭噼啪打在虎躯:
    “妈的,你这狂奴,什么他妈弓车营的公猪母猪,跟我摆什么派头!点你名,不知道下跪?还一口一口队主错主的叫唤!跟你明讲,我这里没有什么军主队主,只有刑奴!若说主子,我便是主子,知道吗!牢营有牢营的道道,把你一对招子放亮些——等看清楚事情了,随时再来找我,懂么?”
    傅弘之蜷缩着身子,倒地不起,只道:
    “懂,懂。”
    当夜安排了牢房,营头又来巡视。走近了囚间,傅弘之已经提前跪好:
    “奴子有话和营头说,可否借一步?”
    囚间里又潮又臭,那营头屏着鼻子,叫人打开牢门,提了弘之出来。
    营头的居室却是敞亮整洁,案上摆着酒壶酒盏,又码好了几盘新切的熟肉。
    傅弘之顶着铁枷,费力弯腰伸手,勉强为营头斟满酒盏,洒落一桌酒水。
    再跪下,弘之低声道:
    “奴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给营头添了许多麻烦。我怀中有十两银子,是离军时友人相赠,今日想当做孝敬营头的一点心意。只是双手束缚在铁枷上,劳烦营头亲自去取……”
    那营头咂了一口酒水,拿钥匙开了弘之的枷锁,抬头示意他起身:
    “这是打点我一个人的?”
    弘之去了枷锁,不急着松快松快腕子,僵着手,先把银子从怀里掏出:
    “都是孝敬营头的。我傅弘之今后到与不到的,都指着营头多加提点——我怀里另外还有五两银子,麻烦营头转交给牢城营主。奴子卑贱,不敢去当面拜会营主,生怕有个冒昧。”
    “使得,使得。”
    营头捏捏人中,扔来个蒲团,让傅弘之赶快坐了:
    “这几天新纳了一房小妾,我家中那雌虎每夜缠着我吵闹,人哄马喊的,心里实在不痛快。带着火气点的卯,白天那点事,你也甭往心里走……”
    “这是哪里话!”
    见营头酒盏空了,傅弘之慌忙起身;老伤未愈,踉跄着给他满上酒盏:
    “奴子我虚长了二十五六个春秋,一点人事不懂。家里大人走的早,到了这儿,全凭营头教我。奴子当着个丘八,从小学弓学马,虽是武艺能耐不高,毕竟皮糟肉厚,扛得了揍。奴子得感谢营头,请您满饮此杯……”
    “好,好!不愧是刀山箭雨里滚出来的,拳脚小功夫,容人大丈夫!我也别独饮了,估摸着你多日沾不到酒,来来来,我们同浮大白!”
    营头从几案下面掏出一个缺口的破碗,为傅弘之半倒了一碗酒:
    “你也不必丧气。”
    “前朝的大将,卫青你可晓得?卫青没发迹时,尚且做过马奴。再往前,汉初的英布也是囚徒,脸上披着两行金印,人见人厌。后来怎么样?他妈的灭秦破楚,封王拜将!”
    “这人活一辈子,几万天的光景,刮风下雨占几天,生气闷心占几天,三灾六病还得占几天;算一算,一辈子里,舒服光景又有几日?你只要安时守份,还能有吐气扬眉之日。急不得,急不得……”
    傅弘之把破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将万千懊恼,化作一声垂头叹息。弘之道:
    “我这里有两封书信,一封是北府军正、徐羡之徐使君写给您的;另一封是前将军之子、淮南太守刘敬宣手书,想求您转交牢城营主。”
    “他妈的!”
    狐疑地接过书信,才看过了信封,营头把弘之所用的残破酒碗一把掼碎于地。
    营头抿嘴大怒道:
    “傅弘之!你为何不先把书信拿出来,这让我怎么做人?倒是早说啊!兄弟,好兄弟,实不知你是自己人……放宽心,一切包给哥哥身上,从此咱们在这牢营里横着走,谁也不用惯着——
    嗨,哥哥我糊涂,还窝在这脏营里干他娘什么?
    你收拾收拾包袱,明天一早,我送你到京口城外的西津渡口去:
    那边有片草场,你就在渡口看守看守草料;渡口清静的很,每年只有秋天草黄时,北府才下来人交接马刍——
    草料这东西,你说多少斤两就是多少斤两。那没数的马刍,平日贱卖给过路的农夫樵子,也没人能管了你。
    西津守着江,风景比这边好得多,隔三差五,哥哥我一定常过去找你喝酒……”